李道人还俗
□刘继孔

  读过《醒世恒言》的人，都知道“李道人独步云门”的故事发生在青州。大意是说：青州城里的首富李清七十岁生日时，由家人送进云门山的洞穴里，得道成仙。后来回到家乡，因感叹沧海桑田又返回到了洞中。笔者走访乡老采撷的故事，与《醒世恒言》的记载截然不同，读后会令你耳目一新——
  李清费尽千辛万苦才在洞中找到了神仙，仙长冷漠傲慢，将他关在偏房里不予理睬。仙长耀武扬威，喝斥童子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暗暗吃惊：原来仙界里也等级森严，并非自由平等啊。他慢慢醒悟了，仙界连人间也不如，人间除了级别尚有亲情和欢乐，这里除了冷漠和孤清啥也没有啊！
  他望着窗外秋风扫落的片片桐叶，倏地想起了香喷喷的小米煎饼。妻子颜娴是摊煎饼的高手，摊出的煎饼既软和又劲道，他吃了一辈子都没吃够。昔日的事犹在眼前，他咂咂嘴，肚子顿时有了饿意。每逢饿了都是妻子颜娴伺候他，舀汤端菜卷煎饼，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有时出门，颜娴总是倚门相望，等他回来。就说这次进洞求仙，颜娴是哭死哭活不让他走的，那份情，那份爱，是高于天深于海的！这里有啥好？没有妻小，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连个陌生人也不见。他想家，他太想家了，他不顾洞穴的戒律森严，毅然跳出后窗，顺着崎岖的山路回了青州城。
  城内面目全非，原先的高宅大院凋零了，新起的楼阁亭台不知是谁家的。幸亏街道没有大变，他顺路来到自己的家门口。先前那气派的青砖瓦门楼变成了一堆瓦砾，只有门前那棵古槐树还在，那是他开染坊时凉布的地方。
  大街上，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的，他想打听一下自己家的情况，可惜一个熟面孔也没有。他溜达到铎楼脚下，有个瞎子在摆摊算命。他走上前去询问，转而一想，凭着自己半仙之体，去乞求一个瞎眼人也太掉架了，可不去询问又委实不知道变故，只得厚着脸皮搭讪：“请问道长，您可曾知道青州染坊李家的情况？”瞎子说：“在下正姓李。客官贵姓尊名？”“我、我也姓李，我叫、叫李清……”话未说完，瞎子就急了：“你这厮不要欺人太甚，我曾祖父就叫李清！我今年七十八岁了，你竟敢欺负我一个又老又瞎的人！”李清说：“这么说，你是我的曾孙小淘气了，我真是你的曾祖父李清。”瞎子见提到自己的乳名，半信半疑：“我这乳名七十多年没人叫了，也没人知道。你咋会知道的？难道您真是在下的老祖宗？我曾祖父在隋文帝开皇四年到云门山洞穴访仙，已经七十年了。那时我才八岁，亲自跟着去看过热闹的，曾祖父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李清有些迫不及待：“咱家里的人呢？”瞎子说：“隋朝末年天下大乱，咱家染坊被焚，家产被抄，男人被抓了壮丁，妇幼被杀，就我命大，死里逃生，因想念爹娘哭瞎了眼睛……”李清听得泪流满面：“李家就剩你自己了？”他想送点东西给他，可又两手空空，不由得又问：“李家祖坟呢？”瞎子说：“家里人都死在战火中了，哪里还有祖坟？要说有，也只有曾祖母的坟。那年曾祖父走后，曾祖母天天以泪洗面，眼睛哭瞎了，泪水流干了，最后死在了望夫崖上，与曾祖父您的衣冠埋在了一起……”
  李清再也听不下去了，含泪去了祖茔。昔日的青松翠柏不见了，座座坟堆也夷为平地，只在一柸荒丘前的残碑上依稀可见“考妣李清、颜氏之墓”。就像白日做梦，他在洞穴中待了一霎儿，世上已是沧桑百年了！
  他泪眼望着荒丘，想起了妻子的许多好处：贤妻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与他形影不离，在他离去之时曾经呼天抢地、恋恋不舍……然而自己窝踞洞中，没有温暖，没有亲情，纵然是长生不老，又与冰石冻土何异？可悲的是，身为神仙，既不能为子孙后代谋福，又不能替亲人消灾，甚至连家族败落的消息也不知道。唉，神仙看人间，就像凡人看戏，是无力改变戏台上的悲欢离合的。人间的生离死别大概是早就安排定了的，就像演员照着剧本排演一样，是不能走样的。细细想来，与其当神仙万万年，倒不如像演戏一样活在人间，亲身体味喜怒哀乐的好。当时都怪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到洞穴里寻找什么长生不老妙之方，妄想得道成仙，到头来一无所获不说，连亲人都不得相见了，真是枉费了心机。又想：天上的神仙还羡慕人间呢，七仙女、织女、圣母都偷着下凡，自己何苦撇开人间的欢乐不享，钻进冷酷的洞穴里去受罪呢！就算修炼成洞中神仙又有啥意思？他终于想开了，不由得双膝跪在坟前哭道：“贤妻，我不想当神仙了，只要能见你一面，纵然粉身碎骨也心甘。”
  “李清，你好不容易得了仙缘，难道为了一丝尘念，甘愿前功尽弃吗？”空中响起了无形的训斥声。李清朝天喊道：“我虽在洞中过了几天，可那份寂寞比死了还难受，那份凄凉比地狱还揪心，那份罪我受够了，我要还俗。哪怕与妻子比翼双飞一天，也强似洞中千年。”空中叹道：“唉，天意使然！看在你如此痴情的份上，本尊就成全你。你妻子死去七十年了，尸骨已经腐烂，你若不怕，可令你进坟与妻子的尸骨相见。你们相偎七七四十九天，她若能复活，你们还能相伴七十年。她若活不过来，连你也就死了。”李清信誓旦旦：“只要能与妻子相伴，就是零落成灰化作泥也无怨无悔。”
  “噗！”随着一声闷响，坟墓劈作两半。李清丝毫没有犹豫，纵身跳入坟穴。坟墓迅即合上了，坟里一片黑暗。他摸到妻子的残骨，一点都不害怕。这哪里是腐朽的尸骨？在他的意识里只是花容月貌；这哪里是臭气熏天？在他的印象里只是粉脂芳香；这哪里是寒气袭人？在他的感觉里只是暖衾温被。感觉归感觉，终因坟墓阴气太重，他慢慢失去了知觉……
  雄鸡喔啼，旭日东升。李清睁眼一看，鸟在枝头唱，蝶在花中舞，自己与妻子颜娴搂抱着躺在花丛里。颜娴娇若少妇，与当年新婚时一般无二。颜娴开口说：“夫君，为妻我倚门盼你多日，你终于回来了，咱们回家吧。”李清欣喜异常：“颜娴，我知道你是厌恶学仙的人，我是非回来不可的呀！”夫妻二人悲喜交集，热泪滂沱。李清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州城叹息说：“可惜咱们的家园已经没了，没有人认识咱们，也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咱们还是远走高飞吧。”
  两人相依相伴，离开了青州城，往东南走了几十里，发现一道宽阔的沟壑，形似碧砚，沟壑里水清如镜，水边有座小山，状若青剑。于是，决定在这山青水秀、蕴含文武兼备的地方安家。李清与颜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男耕女织，生男育女，慢慢繁衍成了一个村庄。李清不愿自己学仙的那段往事被后人知道，就隐姓埋名，改李姓为章姓，庄名遂叫“章戈庄”。后来，章姓的子孙却因先人学过仙而自豪，便把“章戈庄”叫成了“仙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