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琪单口相声的生命价值
□孙立生
我梦里的曲艺家,多半是李凤琪先生这样的老者: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举止儒雅。因为饱经风霜,深知人间冷暖,熟读人生大书,说话不亢不卑,从容淡定,深入浅出,寻不见一丝浮躁,看不到半点张扬。他的作品风趣幽默,悬念迭生,生活气息浓郁,耐人咀嚼,发人深思。我走近这位88岁高龄的老者,探寻他快乐且富有的精神世界,欣赏他用颤抖的手在电脑手写板上完成的,那一篇接一篇令我欣喜的单口相声;这些作品对他而言,艺术与生命已溶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李凤琪对曲艺真爱、真学、真懂。早在上世纪50年代他创作的单口相声《追车》,是反映新生活的经典之作,曾由刘宝瑞、常连安、高桂清等一流相声大家搬上舞台,成为保留节目,在全国的电台轮番播放。他的评书《夜闯珊瑚潭》蜚声曲坛,多次再版;他创作的对口相声《水浒外传》,在全军会演中获得大奖,并进中南海向中央首长汇报演出。上世纪60年代初,在常连安先生辅导培养下,他开创了部队文工团演出单口相声的先例。经历了“文革”磨难之后,他的创作热情犹如火山般喷薄而出,他的单口相声新作《聋大爷叫行》、《兔王招亲》、《老寿星传奇》、《洋媳妇风波》等陆续在《曲艺》发表,勾勒出一幅具有浓郁齐鲁风情的民俗画卷。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老一代单口相声演员相继辞世;而年轻的相声演员因单口不如对口火爆,或知难而退,或急功近利,浮燥之风甚嚣尘上。此时,年过古稀的李凤琪却不改初衷,知难而进。他从写单口短篇、中篇,直到把长篇单口相声做为追寻的梦。这本专集所收入的作品,既是他奋力拚博,不懈追求的劳动成果。
有人说,只要有爱生命才能开花,而说出的爱只是爱的表示,说不出的爱更贴近爱的本质。李凤琪热爱相声但听不见他的海誓山盟,他是用一件又一件精心之作,为单口相声的活着“立此存照”,以此来表达他爱的衷情。今日相声新作匮乏、作品文学性稀缺,是相声“不健康”的根本,这恰恰是李凤琪的优势所在。他告诉我,年龄大了,眼睛花了,写字手也哆嗦;而我认为,尽管人已垂暮之年,他的“心”是健康、年轻的,一如他作品中隐藏的美的笑声,让人远离浮躁而从容淡定。这种审美取向既照亮自已,也快乐别人,是久远而永恒的。对他的人生和单口相声的“生命价值”,我做了一番梳理与思考,得到三点启示:
一、艺术生命是一个远方的情人,让你甜蜜蜜的想
李凤琪与他的单口相声告诉我,艺术生命是一个远方的情人,给你希望、给你梦,让你痴呆呆地盼、甜蜜蜜地想。正因为梦牵魂绕,他才把生理年龄忘掉;这梦的思念、期待,让他艺术生命总是春天,花开不败。早在他十四岁那年,同济南大观园《晨光茶社》的相声偶然相遇,从此便“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后来他从军参加了解放战争,战斗间隙和行军路上,他用听来的单口相声鼓舞部队,从而为他的艺术人生创造了机遇。他说:“传统单口相声是一座绚丽多彩的宝库,深深吸引着我,给了我想象驰骋的空间。是高桂清把我引进了这座艺术殿堂;常连安把我推上了表演舞台。当我发现继承传统、推陈出新大有可为时,我对它更是“朝思暮想,一往情深”。所以,不论有任何困难,我都能坚持下来……”我不知道,传统的单口相声究竟拓展了李凤琪的多少想象,在创作中又激活、丰富了他多少大脑细胞;但我发现,他反映现代生活的新作中,大量吸收和运用了传统单口相声的技巧,而且手法多样,变换灵活,似乎年迈的李凤琪头脑越来越灵,思维依然像年轻人那样敏捷。
李凤琪在曲艺创作中涉猎形式虽广,但他最为钟情的是与长篇单口中的黑牛结缘。半个世纪以来,他怀揣美好的憧憬,构思他的《黑牛传奇》,几经波折,困难重重,始终契而不舍,成为他终生追求的梦想。收入这个专集的精彩选段,情节险象环生,人物真实可爱,读了使人荡气回肠——这仅为黑牛早期成长的片断。据说后来武工队活动由山区转移到日军占领的城市,那些神出鬼没的故事,以及黑牛周围形形色色的喜剧人物,既像一幅五光十色的民俗画卷,又是一首气壮山河的英雄史诗。这听来是多么诱人啊!但是,用单口相声反映抗日战争题材是史无前例的,在人物设计、故事衔接、包袱儿运用,总体结构喜剧性的处理,和故事、小说、评书都不一样。他说:“我想找个年轻些的助手合作,破解这个难题。但他要懂相声,耐得寂寞,热心,能写。现在,我的手抖得厉害,如果我写不了了,他可以接过去;可是这种人才难找啊……”听到这里,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一个本应颐养天年的老人,对艺术竟然痴情到这种地步,我不能不为之感动。
二、艺术生命是一首长篇的歌谣,让你慢悠悠的唱
在一个急功近利的年代,“慢下来”成为一种难得与稀有。李凤琪健康、高龄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但知道山东籍的季羡林、任继愈等文学巨匠都是长寿的。由此揣摩,艺术对生命的延伸或许是一种最天然的营养。不是么,凡是懂得艺无止境的人,大多都健康、长寿。
山东大地人杰地灵,齐鲁文化历史悠久。山东人性格倔强,做事执着、情感专注,“认准理的事,八头牛都拖不回来”。李凤琪出身满族,在艺术道路上所表现的耐力与韧劲,却像个“山东爷们儿”。他自幼受满、汉两种文化的熏陶,喜欢民间文学和说唱艺术。因为家境贫寒,少年时便颠沛流离,历尽坎坷。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建国后的改革开放,他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和种种磨砺,感受到时代的变迁,积累了丰富的生活。而这一切,都成为他创作的动力和不竭的源泉。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发表了大量曲艺作品,出版了故事集《飘海记》、中篇鼓书《云岭奇冤》等,曾有上调省城和重返部队工作的机会。然而,他既不喜欢高楼大厦的喧嚣城市,也不羡慕花天酒地的豪华生活,只图有个好的创作环境。生他养他的青州,是一座多民族聚居的历史古城,文化积淀丰厚;而落叶归根,贴近生活,又符合他的宿愿,最终他退回“调令”留在了家乡。这个专集反映农村改革中的典型人物和其他题材作品,就是在这一时期创作的。他以家乡人的眼光去发现家乡人的独特,用家乡人口吻讲述家乡人的故事,将人生这部长篇歌谣,慢悠悠、美滋滋,唱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李凤琪的作品力求故事构思精巧,题材丰富多彩;他写的人物个性鲜明,千恣百态,都依附在不同的时代背景和各自特定的环境中。他对背景和环境的宣染,寄托了对山东地域文化的深情。如:《黑牛传奇》中的沂蒙风光与民俗乡情;《家事》中复杂的人物心态与市井生活;“怪人郑板桥”中的潍县风筝、佛教文化、庙宇建筑等,都写得幽默风趣,淋漓尽致,令人忍俊不禁。他的《泰山娘娘》和《崂山道士》独出心裁,刻意求新。既虚拟荒诞、亦真亦幻;又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作品原是受民间传说和“聊斋”故事启发;却又与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之作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懂得慢火熬汤味道鲜美的道理,这两篇作品是经过他多年思索、细细推敲才写成的,因而生命力很强。可以说,他是一位名至实归、生命顽强的“曲艺学人”、“相声学者”。
三、艺术生命是一种永恒的智慧,让你静悄悄的活
听一位长跑名将说,目标的短长决定速度的快慢。为了平均用力,他将终极目标的长度分成若干段,只要“小目标”用力均衡,大目标便如囊中取物。李凤琪创作多段体的长篇单口相声《黑牛传奇》就是通过一个个精彩短篇贯穿链接的智慧。
其实,“长与短”、“大与小”、“动与静”、“高与低”都是辩证的关系,要恰当把握两者之间的平衡,须要“安静”二字。30多年前我和凤琪先生相识,其时他在曲艺界已有相当的影响和实力。按说,岁数大了该重视荣誉、地位、奖项之类的;不料10多年前老先生忽然消声匿迹,听不到动静了!原来,他在职时无暇顾及长篇单口,离休后想静下心来,集中精力攻克难关;但领导安排,要求他抢救青州满族的历史。做为满族名门的后裔他责无旁贷,便搁置原先计划,四处奔波,深入采访,查阅了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用10年时间写出一部长篇史话《青州旗城》,“弥补了民族区域史的一项空白”。这一时期,他放弃了参加曲艺活动的机会;与许多老友也失去联系。有人以为他“跳槽”了,对此他不作任何表白,而是在《曲艺》上发表了他的获奖征文《驯猫》和《黑牛钓鱼》——这大概是李老爷子“以静制动”的智慧吧?其实,既便是全神贯注写史,他也没忘曲艺。他的单口相声《双喜将军》和故事《关保得子》《响箭》,都是写史过程中的副产品。
相声作家的智力,往往要经历许多年的生活体验,在体材规范的视觉下,有独特发现与独特思考。经典的相声作品,其品质都不是热热闹闹,哗众取宠;而是有情趣、有内涵、有秩序、有节制,严肃与严谨的。李凤琪甘于寂寞,守住安静,脚踏实地,静悄悄的创作与人生,即是这种严肃与严谨的“造化”。他的相声看上去像在聊天儿、说故事、讲笑话,其内涵却在追求真理、感悟人生。他以此来传播做人处世的道德准则,反映火热的现实生活,抒发他爱家乡、爱人民、爱祖国的情怀。这,就是李凤琪艺术生命和他单口相声的价值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