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禄氏家族是青州满八旗驻防城名声显赫的大户。舒家的祖宗板旁边供着一张弓和一枝响箭。这张弓紫油油、亮汪汪足有一人高,是这个家族先辈早年在长白山采千年野藤做弓背,用野牛筋做弓弦制成的。那弦比拇指还粗,没有两百斤的膂力拉不开它。舒家跟老罕王努尔哈赤起义,打仗立过战功,传说响箭是老罕王赏赐的。这只箭,箭镞锋利,铸着花纹,是粹过火的好钢。箭杆上有一枚小小的铜哨,射出去随风能发出唿啸的哨音。早年间,满族各部落在山林里作战,响箭不仅是杀敌的武器,哨音还能通风报信,调动千军万马哩!这一弓一箭在舒家世代相传,从关外带到青州,儿孙们把弓箭和祖宗板供在北房的西墙上,遥对着东北方向,让后代永远不忘先辈创业的艰难。
前清那阵,驻防八旗子弟的男孩十二岁每天早晨要到大房练武,满十六岁后在南门外演武厅考试,合格才能入丁吃钱粮。舒家自己立了个规矩,儿孙们未经一马三枪考试,得先拉开祖传的这张弓,射出那只响箭,因此舒禄氏家族个个都是好样的。到了第十三代嫡孙瑞喜,和正红旗关家的姑娘比武招亲,这姑娘才貌出众,文武兼优,嫁到舒家,进门就把祖传的那张弓拉开了,张弓搭箭,百步穿杨。一个长得粉团儿似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膂力,一时轰动了八旗十六佐。后来,瑞老爷擢升到三品协领,因作战有功门前立了旗杆,瑞太太就更受舒禄氏家族的尊宠了。
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国鬼子攻打镇江,青州八旗兵奉命参战,瑞老爷和他的大儿子常胜,在镇江英勇阵亡了。这年小儿子常保还在妈妈肚子里没出生呢。如今,常保是舒家的独根苗,因此瑞太太爱如掌上明珠,从六岁起就悉心教他练武,指望他长大能像父辈那样驰聘疆场,建功立业。那时候,学武功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中伏。弓箭手冬天天不亮要起来举石锁、练臂力;夏天晌午在烈日下拉开架式晒膀子。常保自幼使奴唤婢,锦衣玉食惯了,哪吃得了这份苦啊,一练功他就喊肚子疼,到了入丁年龄他非但拉不开祖传的那张弓;两次考试,都落榜了。儿孙们世袭父辈的钱粮,尽管生活优裕,瑞太太总觉得于心不安。眼见旗城日渐衰败,上了年纪的人忧心忡忡,哀叹大清江山的气数将要尽了;而那些年轻的人却跟没事儿似的。往日练功习武的大房,日渐萧条冷落,有些纨绔子弟聚集到这儿赌博、唱戏,小常保也整天跟这伙人厮混!
瑞太太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她愁的不只是儿子体质弱,功底浅,更愁的是他懒散,怯懦,没有志气。白天日上三竿头还蒙头大睡,晚上常常深夜不归。有一天,敲过三更了,还不见儿子回来,瑞太太叫老仆恒安打着灯笼,陪她亲自去找,走到大房院墙外,听见里边有人捏着嗓子,尖声细气地唱道:
“似我这浮生好比花间露,
病体犹如风裹灯。
回首青春能几日,
落叶归秋任飘零,
这便是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谢人亡两不逢……”
瑞太太听出是儿子常保在跟人学唱八角鼓。那种软绵绵,悲切切的调子,听了让她寒心。她把儿子叫回家,在祖宗板前指着弓箭讲先辈的战迹和创业的艰难,不料,儿子嗑着瓜子,翻翻眼皮说:“额娘,如今有洋枪洋炮,不比从前了,练这个还顶啥用啊!”
瑞太太一听,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压住火,耐心对常保说:“孩子,咱家是立过旗杆的,家业兴旺,全靠个人心向上立志争强啊,你这样下去,对得起祖宗吗?再说,你不入丁吃,吃补上钱粮,长大了怎么生活呀?”
常保满不在乎,脖子一梗:“我呀,世袭阿玛的俸饷,三品钱粮够我吃的!”
“靠沾祖上的光,自己不成才,这是耻辱啊!退一步说,那能靠得住吗?你看,今年的饷银又扣了三成,明年还不知发不发呢!”
“那有什么,没饭吃我去卖唱!”
“你!……”
瑞太太气愤已极,狠狠扇了儿子两个嘴巴。她从墙上摘下一口刀,往地上一丢,喝令常保在祖宗板前去死。常保见额娘真生气了,不敢再回嘴,他偷偷向老仆恒安挤挤眼,幸亏恒安说情,瑞太太这才作罢。可是,过后常保若无其事,仍然我行我素。瑞太太是个既要强,又有心计的女人,她把舒家这样一个大户治理得井井有条,可对自己的儿子却束手无策。有人劝她说:“常保年龄大了,娶个媳妇拢住他就好了。”瑞太太摇摇头:“他阿玛当初功名不就,立志不娶,自己比武招亲,二十六岁才娶我。常保这点年纪,早早娶上媳妇,更不知道上进了!……”她盼哪、想啊,有一天儿子能幡然醒悟,振作起来,可是眼看着常保长到二十了,自己也两鬓如霜,儿子还是依然故我,而自己一直没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
舒家门口立旗杆的地方,有好大一片空场。这年正月十五,外地来了一个马戏班子。班主自称黑三,人精瘦,目光炯炯,嘴里镶着一颗刺眼的金牙。他慕名而来,把贴子送到舒家,请求在空场上搭棚献艺。舒家的老仆恒安,年轻时是瑞老爷的随身护从,后来年纪大了,留在家伺候太太,满语叫葛什哈。恒安阅历广,见识多,处世也很谨慎。他劝太太说,跑江湖的马戏班子里,常常窝着盗贼,咱家孤儿寡母,还是不招惹他们为好。
常保不以为然,扯着他妈的衣襟说:“额娘,我要看嘛!听说马戏班里有武林高手,是真功夫啊!”
瑞太太想让儿子开开眼界,启发他练武的兴趣;再说,大正月里热闹热闹也是应该的嘛。便微微一笑,对恒安说:“怕什么,把帖子收下吧!”
马戏班在舒家门口搭起大棚,竖起杆子,锣鼓一敲,人山人海把空场围了个风雨不透。瑞太太和少爷常保,坐在圈外安排好的太师椅子上,旁边站着丫环,老妈子提着长杆旱烟袋伺候着。黑三点头哈腰地凑过来给瑞太太请安,介绍他们的表演节目。葛什哈恒安怕出意外,一直形影不离左右。
场上锣鼓一停,黑三抱拳做了个罗圈揖,讲了几句开场白,第一个出场的是位年轻的姑娘,柳叶眉、杏子眼,上身穿红绸子袄,下身穿葱心绿的灯笼裤,腰间系一根黛色丝绦,那身材显得格外窈窕。她一个跟头从帐后翻出来,金鸡独立站到中央,立刻把四周的人吸引住了。这姑娘一抱拳,亮开架式耍了一路双刀,动作轻盈矫健、刀法娴熟,雪亮的刀刃带着唿唿的风声,缠头裹脑,越耍越快,就像一团白雾罩着一朵绽开的红梅,周围响起了一片掌声。
瑞太太点上旱烟,吸了几口,脸上没动声色;那常保却在旁边连声喝采:“好,好啊!……”
瑞太太侧脸看看,儿子张着嘴,两眼也呆呆的,都看傻了!班主黑三有几分得意,呲了呲金牙,一抱拳,指着那姑娘说道:“诸位,这是在下的徒儿,小字玉环,年方十七岁。承蒙诸位赏脸,给碗饭吃,这回我们师徒一块儿练一回……”
观众热烈鼓掌。黑三从刀枪架上取过一杆长枪,红缨一抖,喊了声:“看枪!”直刺玉环的咽喉。玉环用双刀将枪架住,二人你来我往,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围观的人不停地拍手喝彩,助阵的锣鼓也敲得格外地响。那黑三更来劲了,他抖擞精神,步步向姑娘紧逼。起初玉环闪、展、腾、挪,还能应付自如,后来黑三的长枪雨点般扎过去,玉环渐渐抵挡不住,额上沁出细汗。常保心疼这年轻姑娘,观众也为她提心吊胆。
这时,只见黑三拖枪撤步,像要收势,常保刚松了一口气,不料,那黑三故意卖弄枪法,突然来了个“犀牛望月”,回枪朝玉环猛刺。这姑娘毕竟稚嫩,猝不及防,“当啷”一声左手的刀落在地上,锣鼓声也嘎然停止。玉环姑娘脸一红,弯下腰去拾刀。黑三有些恼怒,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金牙一呲,抱拳对观众陪笑道:“对不起诸位,我这徒儿功夫不到家,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说罢,他回头喝斥玉环:“还不过去向老太太请罪!”
姑娘擦擦汗,羞惭地朝瑞太太跪下。瑞太太摆摆手:“没什么,快起来吧!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往下练吧!”
黑三和玉环谢过太太,场上又响起了锣鼓。接下去有耍叉、摔跤、顶缸、戏法,那个玉环姑娘再也没露面。观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常保也暗自替她担心。这时,黑三又出来了,报告最后一个节目:他和玉环表演爬杆,观众听罢热烈的掌声。
玉环这回出场,换了一套鲜红的紧身裤褂,头上挽着双髻,看去更显得潇洒、俊俏。她双手抓住杆子,和黑三一前一后朝杆顶上爬,动作敏捷得像两只猿猴。常保仰脸儿看去,姑娘身形越来越小,红袄映着蓝天,像飘着一朵火红的云彩。这两人在杆顶上做了几个惊险动作,引得下边的观众发出“啧啧”感叹。最后,黑三金钩倒挂,用牙咬住姑娘的腰带,玉环突然将身子住下一坠,伸展四肢,来了个“哪咤探海”,惊得常保“哎呀”一声,接着耳边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观众从四面八方往场地上扔钱,瑞太太叫恒安取过一只木盘,盘内用红绸子托着两吊制钱,赏给了班主黑三。
散场了。常保随他妈往回走,眼睛却不住地向后张望:恒安紧跟在后边低头不语,仿佛在寻思什么。瑞太太猜着他俩都有心事,回到屋里就问:“你们看马戏演得怎么样?”
常保连说:“好,好,绝啦!您瞧那杆儿爬的,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噢,恒安,你呢?”
恒安略一迟疑,皱着眉说:“太太,我听说江湖上有种恶人叫‘亮眼贼’,白天他们借爬杆儿从高处往四下看,谁家里有钱,看好了地势,晚上就去抢劫。咱们树大招风啊,我怕……”
常保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疑神疑鬼!你看那小姑娘像个贼吗?”
恒安想要分辩,瑞太太说:“别争了!咱舒家看起来是个大户,其实徒有虚名,有什么可偷的?祖宗清白一世,就留下墙上那张弓,那只箭,怕什么呢!”
话虽这么说,天一黑,瑞太太还是叫恒安早早把前后门关了。临睡前,她让恒安提着灯笼,亲自查看门户。她先看了后院、花厅、东西厢房,然后来到大门里,举灯一照,门闩插得紧紧的,落了锁,钥匙也交到了她的手里,这才转身回屋。可刚走了几步,忽听墙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侧耳细听,还夹杂着抽打,叫骂……怪,这是谁呢?循声望去,哭声来自墙外马戏班住的那三间草棚里。
瑞太太看了恒安一眼,说:“听,出什么事了?”
恒安知道太太心肠软,爱多管闲事。就说:“马戏班里山南海北什么人都有,他们的事,咱还是少管!”
“噢…对,对!”
瑞太太答应着往回走,主仆进了二门,又听墙外呼喊:“救命啊!……”
哭声时隐时现、凄凄惨惨,瑞太太脚步又停下了。这时候,前面有个黑影一闪,常保来了。瑞太太问:“你怎么还没睡?”
常保说:“我睡不着。额娘,您听,是她!”
“谁?”
“那个叫玉环的小姑娘。我看,班主黑三不像个好东西。他说是他的徒弟,还不知是哪拐骗来的孩子呢,……”
恒安说:“少爷,人家马戏班子里的事,咱不好过问哪!”
“怎么不能问?舒家是立过旗杆的,在咱家门口,不能让坏人横行霸道,胡作非为!”
瑞太太想不到儿子能讲出这样有骨气的话,她心里一阵高兴,回身对恒安说:“把大门打开!”
“太太,这……”
“常保讲得有理,去吧!”
大门打开了,未进草棚,先闻到一股薰人的酒气。推开草棚的门,见木桌上摆一盏昏暗的油灯。黑三喝得两眼通红,手里擎着鞭子,头上咝咝冒着热汗。桌前的灯影里,跪着一个女子,仔细一看正是玉环。此刻,她身上穿的已不是白天那件红绸袄,而是补丁落补丁的单衣,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求饶。
瑞太太问:“班主,这是怎么回事?”
黑三一愣,见是舒家老太太,于是金牙一呲,陪笑道:“俺们初到贵宝地,临年傍节了,指望挣碗饭吃,不想头一天就让她栽了个跟头。做师父的教训两句,她还不服……”
玉环哭着辩解说:“不,太太,我不是……”
黑三见徒弟顶撞他,觉得下不了台,把眼一瞪:“还敢犟嘴?反了你了!”啪,啪,披头盖脸又是两鞭子。姑娘的破衣裳又开了两条缝,露出了斑斑血痕!
常保气愤不过,一把夺过黑三的鞭子,喝道:“干什么,你想把她打死呀?!”
黑三也斜着眼,嘴里喷着酒气,说:“少爷,收来的徒弟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这是江湖上的老规距。我花钱买她那年,像个小猫似的,眼看要断气了,我好不容易把她养大,可她翅膀硬了想飞!”说着,朝玉环又踹了一脚,好像是向常保示威!
常保看着又心疼又有气,却无可奈何。他回头喊了声:“额娘,你看!……”
瑞太太见姑娘哭得像泪人似的,实在可怜,也动心了。对黑三说:“在我家门口,不许你放肆!”
接着,瑞太太问起玉环的家乡和身世。姑娘哭诉说,她家在黄河边上,爹是个庄稼人,租种了二亩盐碱地,好年景靠割苇子卖席,勉强度日。那年发了一场大水,活不下去了,跟爹娘逃出来四乡讨饭。后来,她爹病在路上,眼看冻饿而死,正巧碰上黑三的马戏班子,玉环为救爹妈,自卖自身。那年她才十岁……
瑞太太听了玉环话,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问玉环:“你爹妈还活着吗?”
玉环摇摇头:“不知道,大水退了以后,出来逃荒的都回家团圆了,可俺……”
黑三哼了一声:“你怎么样?我花钱买来,就由不得你了!要和爹妈团圆?哼,拿钱来吧!”
瑞太太问:“你买她花了多少钱?”
“嘿嘿,当时钱倒不多,三斗红高梁。”
“那好,我出十两银子,把她卖给我吧!”
黑三有些愕然,一呲金牙:“太太,您说笑话吧?”
“不,是真的,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怎么样?”
黑三嘬着牙花子,说:“这些年我可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呀!如今,她出息得像朵花似的,正是给我赚钱的时候,我真舍不得!”
瑞太太说:“有了钱,你还愁买不到比她更好的吗?”
“这……”黑三托着下巴默不作声,两只三角眼在玉环身上睃来睃去。玉环打了个冷战,神色有些恐惧。她紧爬了两步,一把扯住瑞太太的衣角,恳求道:“太太,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吧!”
瑞太太觉得姑娘神态异常,似有难言之隐;儿子常保也在一旁劝说,于是心一横,对黑三说:“班主,再加十两,二十两银子总成了吧?”
黑三眉开眼笑:“成,成,谢谢太太!”
恒安觉得不妥,又不好当众阻拦。双方交了银子,立了字据,玉环由瑞太太带回,暂让她和女仆们睡在一起;常保也回屋歇息去了。瑞太太按舒家信奉祖宗的习惯,每天睡觉前都在祖宗板前插上三柱香,天虽然已过午夜了,她仍然来到上房,取出火镰、火石、点着纸眉子……(下转二版) 本报特约撰稿 李凤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