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论最能代表地方饮食特色的,全国各地数起来,莫外乎“青州府大煎饼”了。
小曲儿好唱口难开,煎饼好吃磨难捱。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家家户户的饭桌上摆放着的和吃的主食净是煎饼,地下被小孩撒落的也都是碎了的煎饼。那个薄薄的没人敢动的是用来专门伺候姥爷和舅舅的煎饼,门外声声叫着“大爷大娘,给块煎饼吃吧”的,那是讨饭人嘴里的煎饼。
吃煎饼得做啊。青州人管做煎饼叫摊煎饼,摊煎饼程序简单,可真叫个受累,简直就是活受罪啊!
那时候,家家户户几乎天天都得摊煎饼。能隔一天不摊煎饼,打心底里早喊了娘一万声万岁万岁万万岁了的。
摊煎饼的粮食,头天晚上要上碾推压,破碎成粉碴,再在大盆里泡一整晚上,明儿一早就得上磨推煎饼啊。家里没有钟表,就凭鸡叫做标准,二遍鸡叫时就听娘叫起哥哥、姐姐们推磨,那时的我就恨不得把头缩进腔子里:哥哥姐姐们啊,你们可千万别叫我啊!
我家那时大多是姐姐们起来推煎饼,因为天亮后哥哥们还要推车子去学大寨呢!我家的磨又薄又小,推煎饼格外费事,可是推起来轻快啊。稍大点的我,能一只手玩转整个磨盘。我至今也不知道姐姐为啥偏叫我起来跟着推煎饼啊!每当被姐姐叫起来陪着推磨的时候,总是眯着眼跟着,反正就是睡吧。姐姐也没办法,就给我唱歌听,唱的最多的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了。在一次次磨棍拨了煎饼糊子的时候,头上也一次次被姐姐拿勺子敲打着。可也奇怪了,就是从来没感觉到疼过。
那时的幸福也太廉价了,随时就能找得到呢。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粮食泡得少或者起来的早把煎饼推完了,到娘摊煎饼的鏊子窝后头,一头扎在乱柴堆里再睡上一觉啊!破烂纤鞋一脱,拿块砖头一垫就是枕头,身子下面是厚厚的暄暄的烂草叶子,脚丫子靠近鏊子窝似着不着的火,在腾腾热气中,熬烟扒火里,来一个陈抟大睡,重温一番清秋大梦,哪怕十分钟,胜过睡半年。那种幸福感,那种惬意劲,那种享受啊,给个县长当当,咱也不会换的。“有钱难买二窝子觉”,至今还是我的口头禅。
摊煎饼的粮食少,大都是掺和上从北乡送来做救急粮的洋辣疙瘩,有时也掺上地瓜根子,那东西在磨眼里不往下走啊,就得拿根棍子紧着捣搭,那才叫费劲呢!本来也能睡个二窝子觉来着,这一捣搭就亮了天了。
煎饼分几种,地瓜干子煎饼又黑又硬看着模样丑陋,可是能果腹,填饱肚子能靠劲。地瓜煎饼好推磨,好咬,可是又不顶饭。玉米煎饼最好吃,可是又经常捞不着吃。最好吃的煎饼还是刚过了端午,娘拿簸箕用手搓下来的新麦子摊得煎饼啊!娘刚摊出来的新煎饼有嚼头,最垫饥。要是再配上一碗用小石磨子吐拉出来的新麦子黏煮,啃上两根大而方的辣疙瘩咸菜条子,要不是娘在边上吆喝着“慢点,没谁跟你抢”,还有父亲那威严的脸充当纪检委的话,保准能撑死。
唉唉唉!新麦子煎饼也就吃一顿,平常大都是胡萝卜,南瓜头,榆叶子,嫩树皮,都加过不少。啥能填饱肚子啥就掺在粮食里用磨推下来。
有煎饼吃的还算好呢!村里有一小伙伴,家中兄弟姐妹多,娘又有病,身子弱,就不摊煎饼。老是馇黏煮(今天时髦叫法,就是稀饭),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他能喝八碗菠菜黏煮,撑得肚子像皮球,又没衣裳穿,每当早晨下课后,我们都趴在地上,迎着太阳光看他那绿绿的肚子。
煎饼,伴我走过了记忆模糊的童年,刻骨铭心的少年,每当放学回家,第一句话就是“娘,我吃个煎饼吧!”每当父亲看我不顺眼的时候就一句话“你都多大了,除了瞅着煎饼囤子,还会做啥!”
我想煎饼,啥时咱也能饱饱的吃一顿“净粮食”煎饼该多好啊;我更恨煎饼,啥时咱也吃上白面饽饽,狗日的才吃煎饼呢!
九十年代初,家家都有了余粮,再也不用为粮食犯愁了,每到年根底,置办年货中最主要的一宗大事,就是哪家也得拿出三五天来摊煎饼。九零后的孩子都不爱吃煎饼的,他们都等着再过两天每家都蒸的白面干粮。每当看到媳妇摊下了一摞一摞的煎饼准备过年的时候,每当听见懂事的孩子在奶奶声声呼唤吃饭中,他们拿一块比自己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煎饼疙渣说着“我吃饱了”的时候,我对煎饼的情节啊,就像打碎了五味瓶。
时光来到了二十一世纪,那伴随了半辈子的煎饼囤子不见了。那一天一次推煎饼的石磨也成了文物,被民俗博物馆收藏去了。那乱哄哄的鏊子窝变成了厨房,厨房又变成了整洁有序的餐厅。那做梦也不敢想的能吃上的“净粮食”煎饼就放在一旁,可是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淡了,甚至好几天也不看煎饼一眼。
随着时代的发展,煎饼也来了一个华丽转身。由粗糙的瓜菜代煎饼变成了“净粮食”煎饼;由只是为了能活命的煎饼,变成了各大商场、超市、酒店用来做高档礼品的煎饼;由只能靠石磨、石碾推出来,娘再用黑乎乎的生铁鏊子摊出来的煎饼,变成了各种花样的细腻如油脂,菲薄如烧纸的机械煎饼。
煎饼,煎饼,煎饼…每当看到眼前这纷纷攘攘的煎饼的时候,那碗咸汤泡煎饼就着老疙瘩咸菜的影子就老在我眼前晃啊晃的。嗐!那伤透了心,连接着筋的煎饼啊。
忽然,一滴老泪打湿了面前的煎饼。 (刘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