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崇敬的多位老师中,王金林老师无疑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
初识王金林老师,是在“第三国小”(益都县立第三中心国民小学校),那时他叫王金麟。我念三年级,王老师教我们常识和体育。
有一次王老师让我们画地图,把书上的中国地图打上格子,在一张白纸上也打上同样多的格子,一小格一小格照着书上的图形描到白纸上。我平生第一次很用心仔细地画完了一幅中国地图,总体设计得当,图面清晰干净,画得不错,但书本印刷质量不好不太清楚,我把首都南京画到了长江北岸,结果得了甲减。不久之后,父亲在济南又托人给我带来一本地图,这就是邵越崇编著,复兴舆地学社1946年出版的《中国分省精图》。这本地图我非常喜欢,它是我收藏的第一本地图,数十年来,一直带在身边。从那时开始,我对地图发生兴趣,这一兴趣爱好贯穿我的一生,它给我带来无穷乐趣,也给我带来过无妄之灾。
王老师帮同学建立了合作社,师生皆可入股,主要经营文具。由于国共拉锯,念了不到一个学期,又失学了,合作社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两年之后,在参府街小学又见到王金林老师。见面后他就问我在宋家大楼(第三国小)上学时是否入股合作社。还有哪些同学入过股,他说要退股。学校在战争中关闭,所有校产皆无保障,合作社那几个本子几块橡皮谁还记得?后来我领到了我和杜华明每人一股的股金。当时我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还是被他的这一做法感动了。这个小事例充分说明了王金林老师的为人。
地理这门功课也和历史一样,多数同学都不大喜欢。在参府街小学王老师还教地理,他想了许多办法提高同学们对地理的兴趣。他设计了“地图棋”,还组织同学分小组进行地理知识竞赛。地图棋棋盘就是一幅空白的中国分省地图,只要指着棋盘说出这是某省,有什么物产,有什么重要城市,有什么铁路等课本中的内容,就可以得分。地理知识竞赛不看地图,题目要求默画出中国地图的大致轮廓,回答某省与哪几个省相邻,从青岛到广州,经过哪几条铁路、哪几个省、哪几座城市,等等诸如此类,全班同学一起当裁判,一时之间,课堂气氛十分活跃、热烈。
从1949年小学五年级开始,每学期考试结束,不再张榜公布成绩,而是发油印的学生家长通知书,除了列有各门功课考试成绩外,还有一栏是操行评语。五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是王金林老师,我的操行评语除了学习努力,成绩优秀,遵守纪律等等优点外,最后还有一条是“要克服独善其身的思想,争取进步”。父亲看了我的成绩单,问我独善其身什么意思,我答不上来,他才给我解释其含义。独善其身典出《孟子·尽心上》,原意是个人修养品德,后延伸为只考虑个人利益。待我长大之后,我体会到王老师对我的观察和评价十分深刻,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政治上没有更高要求,做好我应该做的那一摊子事足矣。
我在参府街小学上学的时候,曾经去过王老师家拜访。那时他住在北关桥北崖子路西一家酱菜店的后院。酱菜店租了他们的门面房,但后院也摆了一些大咸菜瓮。一出益都北门,面向西北方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南阳河北岸高高的堰墙上摆放的一排咸菜坛子,那就是王老师家。
1951年1月小学毕业之后,我到济南上中学,给王老师写过几次信。头一封信除了报告上中学后的学习情况外,主要是询问关于地图棋的事,他回信详细介绍了地图棋的下法。以后每逢假期也常去看望他。
1975年11月初,我到益都二炮基地济字255部队出差,打听到王老师住在铁道北小袁村,曾经骑自行车去看望他。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一见面两人分外高兴。我们一起回忆在宋家大楼和参府街小学时的情景,谈到了当时别的老师和同学。我还介绍了我下放和旅游去过的城市和乡村:在下放到东北军垦干校的时候,沈山线铁路就紧傍渤海,火车行进在山海之间,心情无比激动。他十分伤感地说:“我教了一辈子地理,至今还没有见过大海呢!”对这句话我的印象极深。
王老师牙口不好,常年只吃烂面条和稀饭。中午,王老师留我吃饭,师母特意为我烙的单饼,用香椿芽咸菜炒的鸡蛋。
王老师送给我一张自拍照片,使用的照相机也是他自己组装的。
那时他在王坟教书,王坟在城南30多公里,小袁在城北约15公里,王老师那时快60岁了,还骑自行车往返,他那辆自行车上沾满了黄泥。我不知道为什么把他从城里调到乡下去,工作地点的这种安排,是惩罚呢还是照顾,我没有敢问他。本来小学教师在文化大革命中就首当其冲,他家庭成分高,必然在劫难逃。给出身不好的人制造点困难,以示惩罚,是社会常态。而安排他不在当地工作,也可能是一种照顾,如果在当地工作,他不但不能继续当老师教书,说不定还得受管制。
我每每外出旅游,心里一激动就想起 王老师,游桂林漓江、三峡、黄果树瀑布、九寨沟、黄龙,以及大理和松潘古城,我都想到王老师。在旅游景点,看着风华正茂的男男女女,想着他们当中说不定就有教地理的老师,地理课本中提到的地方,即使是在外国,他们现在也有条件去“亲眼目睹”一下子。
2002年10月30日,我和老伴游览了美国东部的纽约、费城、华盛顿和尼亚加拉大瀑布后,来到了安大略湖的出口(也就是五大湖的出口)、圣劳伦斯河的起点——千岛。“北美五大湖”、“圣劳伦斯河”这些地理名词,我最初都是在王老师讲世界地理时知道的。对于美国经济的发展,五大湖和圣劳伦斯河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宽阔浩淼的圣劳伦斯河上,一艘巨轮从我们的游艇旁驶过,经过大西洋,它驶往欧洲、非洲还是中国?望着远去的巨轮、河中鲜艳夺目的航标、浩浩荡荡一尘不染的清澈河水,我忽然想起了王金林老师,脑海里浮现出他对我说“教了一辈子地理,至今还没有见过大海”的画面,眼睛有点酸涩,心里默默念叨:“王老师,我到圣劳伦斯河了!”
2009年4月,我和老伴回青州探亲,又去看望王老师,他仍住在北关老房子里。临去之前,我曾打听过王老师的情况,据介绍,王老师耳朵全聋,他的钱全都捐给了希望工程,帮助那些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见面后王老师告诉我,他是“离休”,待遇很好,生活无虞。他今年94岁,几个孩子也都退休了,轮流来和他做伴,照顾他的起居。他还记得1975年我到小袁去看望他的情景,记得我是在七机部工作,家属在禹城(实际在平原,禹城与平原相邻)。王老师本来就不胖,现在更瘦了。他聋,我听力也不好,我说话他一点也听不见,他说话我也听不大清楚,我们只能辅以笔谈。他口中念念叨叨,多次重复一句话,我请他写下来,是“守分安命,顺时听天”。这是《朱子家训》中的最后一句,我恍然感到,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其中应有对当前生活的满足,也饱含了对过往说不尽的坎坷与无奈。
这次去看他我没有带礼物,临走给他留下200元钱,几经推让,他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呀!”
(王立祥,作者系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七○二研究所退休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