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喜读有“学问”的书。如果那书让我不住地查字典,那学问便大了。遇上些姿态炫耀、奇巧绚丽的句子,往往如私熟里的蒙生般摇头晃脑地咏读,还常常整段整段抄录在本子上,放在枕边随时温习的。
书渐渐读得多了,才知道“中国文字的繁花似锦,最易迷惑勾引初学者”的。
鄙人所藏书籍数千册,如今能够放枕边温习的,算来不过三五本而已。其中便有一本汪曾祺先生的书。浅淡天真得儿童都能读的书,已经在枕边放了许多年了。随手翻开哪一页,无论读过多少次的句子,再读依然有一种令人回味不尽的意味--
雨真大。下得屋顶上起烟,大雨点落在天井的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丁字泡。
雨打得荷花缸里的荷花东倒西歪。
一只乌龟,哈,下大雨,它出来了。昂起脑袋看雨,慢慢爬到天井的水里……
——汪曾祺散文里的句子
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
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每天还要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写得好,很黑。
——汪曾祺小说里的句子
贾平凹说,汪是一文狐。王安忆说,汪老小说最好读。我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形容,只感到汪老这等大巧若拙的文字功夫,施展得何等彻底!
汪曾祺自己说:“修短相宜,浓淡适度,就可以无憾了。”
汪曾祺自己不知道,这话就是某些大师们,也不容易达到的高度!“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汪曾祺在引用庄子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很骄傲的。
读汪老,经常让我想起大厨做的高汤来。
高汤有多种。乌鸡甲鱼两样混炖较长见。炖高汤忌放葱姜等佐料的,以防夺味!但是必须加酒,以除荤腥。制做高汤需要许多工序的,最后熬出来的是一碗明亮见底的清汤!
高汤的味道是极淡的,用“大味必淡”形容高汤,再合适不过了。
吃高汤如读汪文,不是一般人能品出滋味来的。
那是美食家享有的口福! (耿春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