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猪的地方叫栏，与大门口相对，三面实体，一面做成敞棚，便于阳光直射。棚前一硕大栏坑，周围石头砌边，栏坑底不能铺，便于渗水。栏坑沿要做的宽绰，便于猪在上面跑，排粪尿。天天晒土垫栏，天天把猪尿湿的土打扫进栏坑，沤成土粪，一月出一次栏坑粪，论车数，记工分，推到生产队集体使用。

  喂猪也简单，春夏坡里拔菜薅草，直接喂猪；秋冬磨草成粉，用刷锅水加少许饲料搅拌了喂猪。一头猪能长二年，最多百十斤，好歹那时的猪跟人一样很少生病，长成卖了后再把小猪钱还上，最后也剩不下几个钱的。如果赶上猪生病，或者意外伤耗了，这家日子就没法过了。

  那时的日子过得艰难啊，到年底，就是指望着能陪大人们去弥河东边的店子集割上三二斤肥猪肉，全都炼成油，再把那熬得一点油水也没有的，乡下人叫做酯渣的，带着苦味，黑乎乎的肉沫沫，加上洗好的老白菜帮子剁成馅，包成水饺，一家人吃了算是过了年。一年到头，就再也没有吃肉的机会了的。

  那炼好的猪腥油，也叫大油。家里人就早早的把它装到一个四鼻子罐子里，放到墙角，拿一把小孩儿用的小铝勺，用木槌仔细的敲打成近乎平面的平板，做成弯把儿，再拿一细小铁丝从把儿上穿过，挂在油罐子沿上。炒菜时，先在大锅里加水烧开，把小小的油勺烫热，趁热去挖油。只有这样，才能既保证了炒菜时能有油，又不至于挖多了油呀。

  这油罐子得专人保管。一般都是家里专门做饭的女主人，也就是娘或奶奶。她们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呢，叫家庭妇女。这负责油罐儿可是个大事啊！用完盖好，拿块石头压牢，为的是防鼠；做饭时油多油少，这罐子油得吃多长时间，怎么保证家中老人小孩儿的那点可怜的营养；还有最主要的就是得保证家里男劳力能推车子挑担子啊！当然了，还得防止家中有我这样的男孩子偷油吃。

  还别说啊，偷吃腥油的事也真没少干过的。只是娘装作不知道，一次也没敢告诉父亲罢了。

  偷油吃的记忆，不只是提心吊胆，更是无穷的回味啊。拿一个干煎饼，用炊帚洒水，趁着似干未干的时候，急匆匆地卷起来，掘一筷子腥油均匀的散铺在煎饼上，再捋两根香椿芽咸菜在里头，去坡里拔棵小葱往煎饼里一包，“吭哧”一口，那咸、辣，清新的气儿啊，更有着满嘴留香的味啊，伴着汩汩作响的茹茹饥肠，在整个腹腔里开始了一场动感交响乐。至今想起来，泻涎满嘴流哪！

  屋漏偏逢连阴雨呀。我村里有一家，是俺家老亲戚，家里最大的孩子跟我是发小，一块玩大的。他们家里偏偏就赶上了，发小是个女孩儿，家中最大，小的弟弟妹妹还有的在吃着奶呢，挨肩儿的，花着生的姊妹五个，还有一个瞎眼的老奶奶。一家七八口，就靠他们父亲一个人干活挣工分，日子过得凄惶极了。

  “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包子再下手”，这年二十九就是年除夕，家里啥也没有啊！老的老，小的小，就过年了，上哪去抓挠点油水啊。他们的父亲从大寨田出伕回家，先去敞开栏门喂猪，只见头半年刚买回的小猪仔掉在半栏坑泥粪水中，努力的挣扎着呢。想到一年的辛苦劳作，听到嗷嗷待哺的幼儿哭闹，瞥见北屋炕头坐着的老娘和那双深陷的眼窝，看见袒胸露乳忙活着一家人生活的老婆。想到这都过年了，自己也没挣下点什么，家里老的小的过年了，咋过？明年又能咋过？阵阵无奈涌上心头，羞愤，愧疚齐聚在胸。看看栏坑里拼命想要爬上来的猪仔，也就七八十斤吧，无计奈何，牙一咬，心一横，脚一跺。罢了，说啥也得叫老人孩子们过年啊！于是抡起镢头把个半拉子猪仔活活的憋死在栏坑里。于是就立马报告生产队长，队长也就立马去请村支书验明正身：猪掉在栏坑里淹死了！那时的生产队死个牛要上报县公安局备案的，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家庭死个猪要上报大队认证的，要是不汇报，还真就塌了天，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闺女，我的发小，12岁啊！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帮着娘烧开水，刷好锅。这父亲还真叫好手，干净麻利，脱毛洗净，开膛破肚，分门别类，支好大锅，生火开炖。只见父亲一脸悲壮，像颁布一项国家重大法令，恨恨作声：今晚一人一碗肉，吃了就算过了年！

  小火慢炖，不觉半夜时分。孩子们都像守巢的燕儿，并排着头，睡意全无，在腾腾热气中闻着肉香，等那碗肉呢！一道独特的全家人齐守大年夜的风景。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孩子们年小，哪知道平常过日子的艰难哪，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做父母的守着那碗肉一动未动，一脸的沉重的样子。那是在盘算着来年的日子啊！全家人一年的腥水就全凭着今晚这一作琐子了。

  看着孩子们吃完那碗肉，父亲郑重狠狠地宣布：待会儿把剩下的肉，不管肥瘦，全都炼成油，存入四鼻子罐子，从明天开始，谁敢偷吃一点，就把谁的手剁了去！

  可怜的五个孩子，四个小的光着身子，一个大的还有衣服穿着，抱着肉碗，其实也就是加了那几块肉啊，还是掺杂着北乡送来做救济粮的蔓菁单独炖的那碗所谓的肉，打着饱嗝，眼里噙着泪花，懂事的，使劲的点着头。

  四十年过去了，当人们要求吃精吃好的时候，当今天的少男少女害怕吃肉长胖的时候，当我的发小从一个童贞女孩变成一个花白头发的奶奶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由衷的感慨：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幸福的今天。

  仅以“吃肉”的往事，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  （刘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