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那口老井早己废弃多年,井底没有半滴水星,里面落满了败叶枯枝。井壁松动的泥土也一层一层地脱落。井沿的方石块和青砖早已破烂不堪。这口老井,它像个病人,像个快要咽气的老人,孤独地仰天张着嘴……
听老人们说,这口井是打鬼子时驻扎在村里的八路军挖的。我的爷爷也常说,我们家就曾住着一两位负伤的八路军战士,这些小伙子年龄都不大,人很勤快机灵,也很乐观厚道。当然,打小鬼子也非常勇敢。
奶奶说,这些八路军战士总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事时还同乡亲们闲聊。为了解决村子里乡亲们的吃水困难,一个班的战士挖了一天一夜,都累得满头大汗,终于挖成了这口好井。
这口井里的水很好喝,邻村做豆腐的,都老远来这里挑水,说这井水质量好,做出来的豆腐格外好吃好卖。
那年月,这口老井的垂柳下,每到傍晚,总聚拢着好多乡亲乘凉唠嗑,小孩子们更是跑来跑去,打打闹闹。
我的奶奶和大娘婶子们一边纳鞋底做针线活,一边嘴里哼哼着几句好听的歌:“叫俺扭来俺就扭,一扭扭到十八九,一起跟着咱八路走……”
奶奶说,这是八路军女战士教她们唱的。
我的爷爷最会打水,他把水桶放下去,随手一抖,水桶一翻身,扎了个漂亮地猛子,满满地一桶水就提上来了。我的小姑挑水的样子最好看,一颤一颤地,像扭东北秧歌。
当然,小姑也有哭鼻子的时侯,你只要看见她拖着扁担回来,八成是水桶掉井里了。
我更是有点调皮,一纵身,从井口这边跳到井口那边,甚至探下身子,用小树枝戳井里的绿青蛙。为此,我曾挨了父亲一顿打,他严厉地警告我:“少在井口边转悠!”
我记得我八九岁时,这口井开始缺水了,水位逐渐下降。乡亲们急了,从外地请来师傅修井。中午炒菜、烙大油饼招待人家。但持续一段时间后,这口井还是和村子里的其它井一样,慢慢枯竭了。幸亏后来村子里接上了自来水,这口老井也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我童年的记忆离不开这口老井。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而且它慢慢化身成一位慈祥老人的身影,他微笑着向我慢慢走来……
他是我本家的一位爷爷,是一个拉呱的高手,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一连三四个小时都拉不完。老爷爷天生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全村的小孩子吸引到他的身边,然后让他们爷爷长爷爷短地央求他拉呱讲故事。这些小孩子甚至心甘情愿地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孝敬他们的这位爱拉呱的老爷爷。我小时候大概也没少“偷”馒头、煎饼给老爷爷吃吧。
老爷爷一生无儿无女,他把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当成他的孙子孙女。他年轻时闯过关东,差点把性命丢在那里,老婆也被人拐跑了,他孑然一身,灰头灰脸地从东北回来了。乡亲们没有嫌弃他,帮他盖了两间土房,而且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里被他栽满了小树。他成天乐呵呵地,好像从来没有忧愁和烦心事。他常说,同那些把命留在关外的兄弟们比起来,他已经知足了(同村的十几个人闯关东,没几个能活着回来)。
老爷爷活到七十多岁。在一个秋天的夜晚,他平静地走了。像那口老井一样,他的生命也终于枯竭、终结了。但他是幸福的,至少有那么多纯朴地乡亲关心他,有那么多喜欢听他拉呱的孩子依恋他……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老爷爷讲的那些故事,它让我从幼小的心灵深处,便懂得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什么是恶。那些好听的故事对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来说,是一个神奇的充满幻想的世界。那些带有乡村泥土气息的故事,可能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吧,我甚至自豪地认为,我的文学细胞就是从老爷爷那儿继承来的。
后来,虽然历经沧桑,我仍会莫名其妙地有些伤感,有时侯,我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泪水,我又想起了那口老井,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又嬉戏玩耍在老井旁的垂柳树下,又依偎在会拉呱的老爷爷身边…… (高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