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特约撰稿 李天庆
编者按:本文向大家介绍了冯蜂鸣研究和发现鞓红牡丹的过程,包括他从古籍中“惊见鞓红”,亲赴洛阳菏泽“寻求鞓红”,在青州建立中国第一家以“鞓红”命名的牡丹园,最后在青州偶园发现土生土长的鞓红等的重大经历。介绍了冯蜂鸣对鞓红文化的研究和诠释。冯蜂鸣认为,鞓红文化,既是青州文化的优秀代表,又是中国花卉文化的点睛之笔。中国古代文化的顶峰是宋代文化,这座顶峰上有一座宝塔,那就是宋词宋诗,塔顶上再有一颗明珠,必定是鞓红文化。唐人推爱华美、繁盛、壮观,宋人崇尚清秀、朴素、婉雅。唐代推崇貌美、色艳、香浓、百媚千娇,宋代改为注重本质、本性、内蕴,已经去华就实,离俗向雅。而后者正是鞓红文化的核心内涵。鞓红还是南宋诗人们思恋故土,渴望家国统一的图腾,“一朵鞓红是国魂”,是清末易顺鼎为鞓红文化作出的上承千年的总结。
近年来,鞓红牡丹,鞓红文化,偶园鞓红,越来越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意象和话题。而这些都要归功于著名文化学者、作家、研究员冯蜂鸣先生的研究和发现。几年前,我拜读过冯蜂鸣解析鞓红诗词文化的专著《鞓红漱玉》,以及他在当地报刊上发表的相关文章,近日,我怀着敬意与好奇,又专程拜访了冯蜂鸣先生。今将我的所闻所思进行汇总,与大家分享如下。
一、埋没百年的鞓红牡丹
是冯蜂鸣的物质发现
鞓红的“鞓”字,认识的人都少,它怎么会是牡丹的名字?它与青州有何关系?冯蜂鸣又是怎么发现这个鞓红的呢?
1、惊见鞓红
2006年,冯蜂鸣在研究青州花卉历史与花卉文化的时候,由典籍之内看到了青州牡丹。于钦在《齐乘》中,对宋代青州牡丹的记载是:
“青州富庶地,宜牡丹。春时,游乐之盛,不减洛阳。”
青州龙兴寺有座老柏院。北宋时,青州乡民张在有一首《题龙兴寺老柏院》:
南邻北舍牡丹开,
年少寻芳去又回。
唯有君家老柏树,
春风来似不曾来。
张在说,与老柏院相邻的各家各户,牡丹都开了,寻芳问胜的青年男女,看了一趟,回来再看一趟。唯有你们老柏树,却像春天不曾来似的。可见赏牡丹已是春日青州的民俗。
与此同时,冯蜂鸣发现,青州牡丹中有一个本地特产的品种,深红色,花朵大,形态美,单叶型(三层花瓣)。人称“青州红”,又名“鞓红”。鞓念作“厅”,即皮腰带。古人的皮腰带均为深红色。

鞓红
鞓红盛产在唐,著名于宋,传播至清。冯蜂鸣在发见鞓红历史的同时,又不免伤感:自清末至20世纪初,随着中华大地的战乱与贫弱,鞓红的名字已无人提及,青州人亦不知其为何物。鞓红在它的故乡“消失”了,出现了百年断代。
在掌握这一历史事实后,冯蜂鸣便以续写历史的执著,对鞓红做出了深入的专题研究。他认为,鞓红成为名花的主要原因有二:
首先是其形象优异:单叶秀美,清减而不肥硕;色彩深沉,雅重而不张扬,与宋代的高尚文化正相相吻。
其次是巧遇“知音”。北宋宰相张齐贤,是个对花卉极喜极爱且极有见识的知识者。景德年间,他出任青州知州,一见鞓红就似见天人,爱不释怀。离开青州时,张齐贤精选一批良种,用骆驼驮至洛阳。当时,洛阳牡丹名扬天下,多种著名品牌早已家喻户晓。结果,青州鞓红一到洛阳就像杨玉环进了皇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即刻便一枝独秀,很快就名扬天下。
于是就有各位名家纷纷涌来,面对鞓红赞不绝口。他们是梅尧臣、苏东坡、晁补之、陆游、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我国有数万种花卉,有千余种牡丹。鞓红只是牡丹中的一个品种,却引得有宋一代的文豪巨擘,几乎无一缺席地为它作诗填词——这一文化现象,毫无疑问是中国历史上的独一无二。再也没有第二种花,具有这样的魅力了。
冯蜂鸣发现这一现象后,立即大海捞针一般,将所有鞓红诗词收集起来,并逐一做出了解释与赏析。一部独树一帜的鞓红文化著作,呼之欲出。
2007年春,青州市建立了花卉博览园。花博园总经理梁永红女士,又像张齐贤一样慧眼识珠。她找到冯蜂鸣,帮助出版了礼品书《鞓红漱玉》。为鞓红文化开掘了崭新的源头。
2、寻求鞓红
与此同时,冯蜂鸣向梁经理建议,到洛阳、菏泽去寻找鞓红,引种到花博园来,让离开青州千年的游子重返故乡。
富有情怀的梁经理闻之大喜。才至花期,便与冯蜂鸣先去洛阳,首先拜访全国著名牡丹专家,他们可以辨认几百种牡丹,却从来不知“鞓红”二字。冯蜂鸣与梁经理寻遍了洛阳各大牡丹园,也未见鞓红身影。于是他们再赴菏泽。在一家牡丹基地,冯蜂鸣眼前骤然一亮:“你看,那是什么?”梁经理立即激动起来:“鞓红,是鞓红!”
好大的一片。每一棵的花朵都那么繁茂。果然是清减秀美,深沉雅重。梁经理即刻找到园主人联系采购。很快,200棵鞓红,5棵百年树龄的老鞓红,以及用作点缀的多个品种,就落户在青州花博园。这就是中国第一座以鞓红命名的牡丹园了。
然而,这个“中国第一”,接回离家千年的游子只有5年,花博园便撤销了。鞓红园随之化为遗憾。冯蜂鸣心里最为不甘的是:难道,青州人就见不到自己的鞓红了吗?
青州偶园,是康熙宰相冯溥的私家花园。冯溥还是诗人,是明清冯氏文学世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冯蜂鸣正是冯溥的十世从孙,最了解自己的先祖。他想,冯溥可以在偶园里收藏最珍贵的奇石,就不曾栽种最珍贵的鞓红吗?

后鞓红
冯蜂鸣这个似无依据的想法,只能想想而已。因为,他多少次去偶园,总未赶上花期。只要看不到花,他就是“空想”。
2016年春,冯蜂鸣陪同一位朋友游览偶园,正巧赶上了牡丹盛开,这回冯蜂鸣全身细胞都光亮起来:
鞓红!果然是鞓红!且有后鞓红!
出园时,正遇青州古城与偶园领导,冯蜂鸣便向他们讲述了牡丹园里的鞓红情况。青州电视台和报纸随即进行全面报道。从此,鞓红终于回到人们视野之中。
冯蜂鸣时常感慨:
一千年来——
因为张齐贤,鞓红名扬天下;
因为欧阳修,鞓红载入史册;
因为冯溥,鞓红依然盛开。
在此,我想加上一句:
因为冯蜂鸣,鞓红方才为当代人所识,甚至可以说是“死而复生”,千年鞓红文化,方才得以继绝而中兴,开启新千年的新繁荣。
青州偶园的鞓红,是目前全国唯一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恢复了“鞓红”名字的鞓红。它将成为移居他乡的“游子”,最终实现身份确认的一杆标尺。
毫无疑问,这是中华文化之幸,青州历史之幸,亦是当代的我们之幸。
二、埋没千载的鞓红文化
是冯蜂鸣的文化发现
冯蜂鸣发现鞓红让人庆幸,而令我尤为敬重的,是冯蜂鸣随之发现了鞓红文化。这就不是发现一种物质,而是发现一种文化了。
1、鞓红神韵
冯蜂鸣的文化研究,始终没有脱离宋代文化的大背景。当代“宋史泰斗”邓广铭对宋代文化的评断是: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史学家陈寅恪的评价是: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冯蜂鸣研究结论是,这座顶峰上有一座宝塔,那就是宋词宋诗;塔顶上再有一颗明珠,必定是鞓红文化。
那么,冯蜂鸣用什么依据支撑这个观点呢?
宋人的审美境界,已比唐人大有升迁。唐人推爱华美,繁盛,壮观;宋人崇尚清秀,朴素,婉雅。也就是宋人的精神天地,由灿烂归入了平淡。欧阳修曾经道出“平淡”的内理,“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姜夔在解析诗的最高诗境时,曾经指出平淡的秘法,“剥落文采”。冯蜂鸣认为,这便是有宋一代“造极”文化的真谛:剥落繁荣要清减,剥落丰美要纤秀,剥落豪华要朴实,剥落张放要内敛,剥落绚丽要典重,剥落壮观要婉雅,剥落热烈要冷隽,归根结蒂——剥落灿烂要平淡。
恰在这种审美理念大潮兴起之初,鞓红由青州来到洛阳,又迅即走遍汴京等各大州府。它的时代美,也就将高品位的审美者骤然倾倒:
由形体看,姚黄魏紫属多瓣牡丹的皇冠型,自是极尽奢华的美艳。而单瓣的鞓红,一旦站于它们中间,顿时便显示出“平淡”。
由颜色看,姚黄魏紫亮丽明媚,光彩照人。鞓红却不娇不艳,深而厚,典而雅,庄而重。这是另一面的“平淡”。
因此,鞓红所彰显的,就是顶峰文化的精魂。
明乎此,那审美的桂冠,也就必然献给鞓红了。鞓红也就顺理成章地做了“洛中之奇花”,做了“花王”“名花”“奇葩”“天葩”“花神”,做了牡丹的“当头第一”“秀出无双”还做了牡丹名流的统帅——“总胜流”。此时,“闻道鞓红最好”就成了有识者的共识。偶有观赏牡丹者扭头便走,原因只是“不见鞓红”。
此时此刻,鞓红已成为精英文化的天香国艳,在高端的心灵世界里独领风骚。如果说,牡丹是百花之王,那么,鞓红就是牡丹之王了。 而且,鞓红这个地位只能出现在宋文化中。因为,宋文化是华夏历史上的“登峰造极”。
2、鞓红境界
牡丹漂亮。姚黄魏紫最漂亮。鞓红正是在漂亮的牡丹群里,在姚黄魏紫的映衬下方被雅重的。因为,唐代推崇的貌美、色艳、香浓、百媚千娇,已经改变为宋代的注重本质、本性与内蕴,已经去华就实,离俗向雅。所以,鞓红独具的美感方被人们所认识:
简而厚重,润而朴实。无魏紫之腻,不姚黄之娇。未像猩唇鹤顶,炫耀色彩;不似榴萼梅腮,夸饰光艳。
这就是吻合了最高的人生境界。
因此,由宋代起始的鞓红崇拜,就一直延续了800年,至清末依然热度不减。例如施士杰就说:
可怜欧碧与姚黄,
不及鞓红冠洛阳。
其实,冠洛阳的鞓红把文化也冠了。冯蜂鸣选在《鞓红漱玉》里来的那些鞓红诗词,哪一首不是把它推到了极致的:
在欧阳修那里,鞓红是俊才;在释道举那里,鞓红是英雄;在陈瓘那里,鞓红是奇士;在方岳那里,鞓红是隐士;在孙惟信那里,鞓红是才女;在范成大那里,鞓红是美男;在苏轼那里,鞓红是禅意;在陈襄那里,鞓红是道心;在葛胜仲那里,鞓红是佛香……
因此,只要是高士,就会在鞓红身上获得启迪与通感,进而情动于衷,禁不住与之结为知音:
梅尧臣说,“一见此花知有感”;
王之道说,“鞓红相映似相知”;
陆游说,“问渠情味似侬不”;
苏轼直接就离不开它,“还将白首对鞓红”;
范成大也是爱至至深,“祗愁瘦损东阳”;
仇远更是爱得近乎癫狂,“且劝花王一杯酒,更祝花王千万寿”。
这时的鞓红,就超出了牡丹,也超出了花。它不仅被人格了,而且,被圣洁,被崇高,被理想。
鞓红,不可遏止地聚结了人文精神璀璨的光环。
3、鞓红国花
1127年,北宋被金人所灭,他们俘虏了徽钦二帝,同时占领了江北半壁河山。赵构建立南宋,定都临安(今杭州)。
当时南渡的有识之士,几乎都是岳飞那般“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愤慨。此后的150多年里,如宗泽那般,用生命呼喊“过河”的声音,就在士林里从未停息过。
正是在这背景中,移栽到南国的鞓红,就成为诗人们思恋故土,渴望家国统一的图腾。这种激情由葛胜仲开始,至陆游遂成高潮。说得最直接的是王之道,“一灵轻风宿雾披”。鞓红的灵魂里,容纳着“雾披”的誓愿。李纲那拨云见日的“批雾”抱负,因便渗透在鞓红的韵致里。所以,曾几一听说鞓红谢落,就厉声疾呼,先骂自己“竟成痴”,又埋怨上天不公,“不令老眼看鞓红”。
这里的鞓红,直接就是诗化了的山川完璧,家国归一。所以,陆游的《栽牡丹》,才有那种催人泪下之感:
携锄庭下斫苍苔,
墨紫鞓红手自栽。
老子龙钟逾八十,
死前犹见几回开。
此刻,陆游已经80多岁了,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临死之前,还能看到开花几次啊。陆游以为,就是亲见鞓红开放一次,也是他再返江北,故国重游了,他也就死而无憾了。因为,鞓红身上体现的正是赤县神州的品性与风骨,正是九州胜国、锦绣江山的倩影美姿。这不就是崇高者心中的国花嘛。
冯蜂鸣认为,鞓红在南宋一朝芳香150多年之后,又对后世产生了深刻影响。而且,始终在高端文化那里,折射着有志之士的心念与情操,盛开着仁人君子的心灵与境界。完全就是天葩,演绎了一段古今中外从未有过的花卉文化奇观。直至清末,才有易顺鼎椽笔一挥,为鞓红文化作出了上承千年之总结:
一朵鞓红是国魂。
以上,我们介绍了冯蜂鸣发现鞓红牡丹的过程,包括他从古籍中“惊见鞓红”,亲赴洛阳菏泽“寻求鞓红”,在青州建立中国第一家以“鞓红”命名的牡丹园,最后在青州偶园发现土生土长的鞓红等的重大经历。介绍了冯蜂鸣对鞓红文化的研究和诠释。冯蜂鸣认为,鞓红文化,既是青州文化的优秀代表,又是中国花卉文化的点睛之笔。中国古代文化的顶峰是宋代文化,这座顶峰上有一座宝塔,那就是宋词宋诗,塔顶上再有一颗明珠,必定是鞓红文化。唐人推爱华美、繁盛、壮观,宋人崇尚清秀、朴素、婉雅。唐代推崇貌美、色艳、香浓、百媚千娇,宋代改为注重本质、本性、内蕴,已经去华就实,离俗向雅。而后者正是鞓红文化的核心内涵。鞓红还是南宋诗人们思恋故土,渴望家国统一的图腾,“一朵鞓红是国魂”,是清末易顺鼎为鞓红文化作出的上承千年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