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会议主办方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谈谈对家乡历史文化研究的思考。我的老家王坟镇就是因为衡恭王墓在那里而得名。墓的下面原来是一所普通高中——青州七中的校园。我的父亲在那里工作了近三十年，母亲的老家离那里只有三里路，由此得以从小时候就听父母讲衡王墓建造、王坟村中朱姓守墓人等的故事，长大后则听到他们讲其青少年时代见到的衡恭王墓园的形制等情况，今天上午在“古城记忆”展览中第一次看到了衡恭王墓前牌坊的照片。我从事宋元明清史的学习和研究后，虽未对青州藩王及青州历史文化刻意做过研究，但有一些论著还是涉及青州，且出于对家乡的热爱，也对相关问题做过一些浅显的思考。现在就将自己针对学界关于青州历史文化研究的不足之处而得到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向各位做一汇报，请大家指正。
一、关于青州明代藩王研究的思考
明代历史上被封到青州的藩王有三：明初的齐王、明前期的汉王和中期始封的衡王。汉王未就藩，对青州没有什么影响。齐王在青州时间较短，也不太受关注。后人关注较多的青州藩王，是传了六世七王的衡王。
从目前对明代青州藩王的研究来看，多为普及性介绍，较有价值的论著不多。最重要的著作当推王宪明于2005年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专著《衡王府与红楼梦》。该书对衡藩的世系、衡府的职官设置进行了细致梳理，对林四娘及相关的诗文传说做了搜集整理，并探讨了偶园的建设者及其与《红楼梦》里大观园的联系。有学者对衡王庄田的数量、分布和经营方式进行了研究，封土所及就是衡王势力所及，可使我们了解衡王的势力范围。还有学者研究了衡王留下的主要遗迹，可使我们生动鲜活地看到衡王当年的活动、爱好和气势。另有学者研究明代藩王与山东地方社会，但比较简单，未能真正揭示包括衡王在内的藩王与山东社会的关系。
从总体上看，目前对青州明代藩王的研究还比较薄弱，可做的工作不少，下面列举几个方面：
1、历代藩王的生平、世系、命运及藩王府的运作机制等需要进一步发掘讨论，尤其是衡王在明清大变动之际的命运值得深入研究。这不仅是衡王研究的重要问题，更是牵涉到北方尤其是山东地区明清鼎革历史的重要问题。衡王的后裔亦待寻访。我们做这样一项工作，目的不是为衡王修家谱，或为其子孙寻找祖先的荣耀，而是将其作为进一步研究青州在历史上的政治、军事地位等问题的基础。
2、永乐朝以后，藩王在政治、军事等方面的权力基本上被剥夺，其不能议论朝政，不得与地方官结交，故将精力转向了文化艺术，由此对明代青州衡王的研究应深入发掘其在文化上的成就。衡王及其子孙不少都有诗文及书画艺术作品传世，需要搜集整理和研究。
3、藩王与地方社会的关系。藩王就藩后，对封地或多或少地有所影响，衡藩在青州延续近200年，其影响不会太小。这一方面，可深入研究的内容很多，如：衡王的人际交往圈子，包括与青州一带文人、僧道等的交往，与地方官的关系及衡王府的联姻圈等；衡王在地方政治和地方祭祀等仪式中发挥的作用；衡王对修寺建庙等地方公共事务的参与，其参与清真寺的修建尤其值得关注；衡藩日常生活对青州民俗的影响；衡王与当地民众的关系，青州民众眼中的衡藩究竟是什么形象，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安致远的《青社遗闻》和其他一些笔记小说中都有衡王的记载，再加上至今仍在流传的有关口头传说，在一定程度上可反映此问题，可知他们之间不完全是和谐的关系，很多时候也会发生尖锐的矛盾。
4、衡王的遗迹，包括历代衡王及子孙的陵墓、与衡王相关的各种遗物、题记、碑刻等的调查。衡府的建筑材料在清初一部分建了现已不存的法庆寺，一部分被运到济南建了山东巡抚衙门。总之，其遗物分布较广，需要广泛搜求。
针对以上认识，我认为明代青州藩王的研究首先应做好以下几项工作，为日后的研究奠定基础：一是编写一部《明代青州藩王史料汇编》，将相关史料尽数网罗其中；二是编写一部《明代青州藩王遗迹图录》，收录遗物、遗迹的图像；三是搜求相关的研究论著，汇编成册，供进一步研究参考。
二、关于青州历史文化研究的思考
目前关于青州历史文化的研究在以下几个方面比较集中：一是文献史料搜集整理，政协文史委、政府史志办及当地的一些文史爱好者整理了一些文集、笔记、地方志等，也搜集了一些碑刻，编印了几套大的丛书，如青岛出版社2010年推出的“文化青州大型书库·青州文献系列”，虽为学界利用相关古籍提供了方便，但整理尤其是点校水平有待提高。我觉得如无合适点校者，倒不如影印，保持原貌为上。二是围绕龙兴寺佛教造像进行的南北朝佛教史和艺术史等的研究，这一方面是青州历史文化研究中成就最突出的部分，尤其是学界关于佛教造像“青州风格”之说的提出，可以说是真正发掘出了青州文化的特点。三是青州新出墓志、石刻及部分知名历史人物等的研究，但比较零碎。四是关于松林书院和青州科举及科举世家文化的研究，但书院从全国来看并无明显特色，青州科举的成就及科举世家只是在北方尚算突出，较之江南差得很远。
学界关于青州历史文化的研究虽然在以上几个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就，但基本上仍是碎片化的研究，致使无法从整体上全面把握青州历史文化及其地位；一些研究容易陷入“夜郎自大”的窠臼之中，未能放眼全国客观地评价青州相关历史文化事项的地位。针对上述已有研究的不足之处，我认为以后的研究至少应在以下两个方向需要努力：一是应该像提出佛教造像的“青州风格”之说那样，深入发掘青州历史文化的独到之处，提出具有广泛影响的学术话题；二是从总体上把握青州历史文化的特征，不应局限于碎片化的研究。下文就从青州历史文化演进的特征出发，具体提出几个方面的思考，供大家参考。
第一，从政治上看，历史上的青州长期有较高的政治地位，商代可能就是方国的中心，苏埠屯墓或可说明这一点；汉代至元代长期是山东地区高层地方行政机构或监察机构的驻地，如汉代到南北朝为青州刺史治，隋唐为北海郡治，宋代为京东路治，元为山东东西道宣慰司治。明清时，山东一带的政治中心移到济南，青州降为府治。青州还曾做过十六国时南燕割据政权的都城，时间不长，但在山东地区的城市中十分罕见。
从总体上来说，青州在历朝地方行政体制中都有较高的地位，故在研究青州历史时一定要抓住其类似于“省会”“府城”或者叫“区域政治中心”的特点。当下，不少人研究省会文化、京城文化，青州历史文化的研究也必须抓住这一点，形成一些较为宏观的认识，由此才可以明白在历史上为何有众多名臣来青州做官(尤其是宋代)，并对青州文化产生重要影响，从而进一步对历史上青州的政治、军事地位等做出合理评估。
从历史发展的过程来看，青州的政治地位呈现下降的趋势。我们不能光看到其辉煌，也要看到其地位下降的事实，要进一步分析原因，为青州以后的发展提供一些借鉴。明初济南的崛起，青州由地方最高级治所变为次一级的府治，与金元时期的战乱密切有关。近代以后潍县崛起，青州下降为县，与潍县工商业发展和自开商埠密切相关。
第二，从经济上看，青州地区的农业、手工业、商业在历史上都很发达，尤其是桑蚕业长期发达的传统使青州成为丝路的源头。
对通往中亚及欧洲的陆上丝绸之路来说，一般多称汉唐都城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但齐涛教授早就指出：长安一带并没有发达的丝织业，当时丝织业最发达的地区是山东，是青州地区，只有有了这一带丝织业的发展，才有了丝绸之路的发展、兴盛，所以长安只是因都城之利而成为丝绸之路上商品的集散地，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而不是丝绸之路的源头，青州等地才是丝绸之路的源头。北朝时，由于北周、北齐两个政权的对峙，北周辖下的长安作为对外贸易的口岸已不可能为北齐所用，无法再充当集散地，一批胡商只好一路向东，直接到源头收购丝绸，使得丝绸之路起点也随之东移。这从青州一座北齐墓出土的石刻《商旅驮运图》和《商谈图》、青州近郊石窟胡服供养人造像、青州龙兴寺遗址出土的一尊北齐卢舍那佛右肩部界格之空缘内三位胡人的画像等资料看，当时各地胡商到青州者络绎不绝。他们在这里设店列铺，贩卖转运，有的已长期定居。
宋初编成的小说集《太平广记》第三十六卷收录了唐人《集异记》中隋代北海人李清的故事，说明青州在隋唐时是当时的丝织和染色业中心，李清家族世代经营染色业，掌握了非常高超、先进的染色技术。这可能与当时道教方技的发展有关。当时青州一带道教比较发达，李清等工商业者通过与道士的交往学到了道家的秘术，并成功地将其应用于生产经营。
“一带一路”倡议自2013年提出后，已成为国家重大战略，近几年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极大兴趣，许多地方都要把自己的历史硬往“一带一路”上扯，我不主张这样做，但非要联系的话，我认为青州是可以的。若在“一带一路”视野下思考青州历史文化的发展，定会有新的创获。
对明清时期青州的商业地位或许也可做新的评估。有一个不广为人知的史实，就是清代青州有妈祖庙。妈祖庙一般由福建等地的商人创设于水上交通发达的地区，在青州这样一个内陆城市有妈祖庙，足证当时来青州经商的南方商人不少。
第三，从文化上看，青州文化长期比较发达，经学、史学(金石学)、小学、文学、艺术、科学技术等都有很高的成就，这里不逐一列举，只讲研究时应注意的若干问题。
首先，刚才已提到研究青州历史文化时要抓住其“省会文化”“府城文化”的特点，其实就是要尊重青州在历史上的辖区。文化区域不同于行政区域，研究历史文化尤其不能被今天的行政区划框住。古街上的石坊就有为寿光、临朐等原属于青州府的明代名人所立，这是一种很好的做法。在具体研究时，要注意文化圈的形成，虽可以把今天青州的辖境当成主要范围或核心地域，但一定要关注其对周围的辐射及与周边的互动交流关系。
我们还要充分认识青州文化的地位，不能像有些学者那样将潍州文化、密州文化等与青州文化并列，认为其是“三足鼎立”。潍州文化、密州文化在内涵的丰富与精深程度、历史发展的悠久性等方面都无法与青州文化并列。我们也不主张用“北海文化”之类的说法来取代“青州文化”，因为“北海”作为郡县名，治所迁徙不定，不常居于青州，且其在知名度上也不如青州。若使用“北海文化”，不易凸显“青州文化”的地域特色。
其次，要注重从总体上把握青州文化的特色或精神。青州地区在历史上一直是齐文化的核心地带，后人常以“青齐”并称。齐文化的特色非常突出，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重视功利。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二记载的下面这个故事就说明当时青齐人强烈的功利性：
太傅李延实者，庄帝舅也。永安年中，除青州刺史。临去奉辞，帝谓实曰：“怀砖之俗，世号难治。舅宜好用心，副朝廷所委。”……时黄门侍郎杨宽在帝侧，不晓怀砖之义，私问舍人温子昇。子昇曰：“闻至尊兄彭城王作青州刺史，问其俗，宾客从至青州者云：‘齐土之民，风俗浅薄，虚论高谈，专在荣利。太守初欲入境，皆怀砖叩首以美其意。及其代下还家，以砖击之。’言其向背速于反掌。是以京师谣语曰：‘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假令家道恶，腹中不怀愁。’怀砖之义起在于此也。”
新任地方官上任，青州民众叩首迎接，一副讨好献媚的样子，怀里却揣着一块砖头，等其任满离职时，就掏出怀里的砖头掷他。“怀砖”的典故体现了齐人性格中利欲熏心、反复无常的“功利性”的一面。这一对青州人的评价在今天看来虽不正面，但趋利并不可怕，只要用一定的道德原则加以引导和规范，就可以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动力。
重视功利必然会具有包容性，只要能够达到自己的功利目的，各种手段皆可使用，由此就形成了包容性的特点，可以海纳百川。青州民族关系良好，回族从元明时期开始在青州定居发展，虽始终保持明确的民族认同感，但能与汉族和谐相处。历史上佛、道二教在青州长期共存，南北朝时均有较大发展；近代以来基督教、天主教在青州均有发展但教案较少。以上事实都可说明青州文化的包容性特征。有包容就不排外，这可为外来经营者提供极佳的营商环境，提高青州的社会声誉，是推动今天青州发展的重要文化遗产。
再次，历史上，包括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和天主教在内的各种宗教及一些民间宗教在青州比较和谐地并存，且都能通过自身的努力吸引信众，并获得发展，且在文学、艺术、教育、医疗等多个方面为青州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宗教作为青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且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点，可作为中国宗教发展的一个典型个案进行深入研究，但我们不能仅关注宗教自身的发展，更应关注其对青州地方社会的影响及与当地民众的关系，探讨民众对其进行崇信的文化因素和内心世界，深入分析民众崇信及各种宗教和谐并存的原因。这不仅是重要的学术课题，也可为今天处理宗教问题提供重要借鉴，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