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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作于青州的《东湖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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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作于青州的《东湖三首》

  

◎本报特约撰稿 冯蜂鸣

李清照

青州东湖之于李清照,几如归来堂的影子。
东湖起源于410年(东晋义熙六年),青州刺史羊穆之修建东阳城,由城外东南角取土筑墙,挖出大片洼地。因与南阳河相近,雨季洪水弥漫洼地,形成水域。五六百年之后,这里荷花满湖,土山倒映,空中鸥鹭翻飞,岸边乔木成林,已是天然美景。熙宁年间,欧阳修任青州知州时,曾站立城楼,俯瞰湖水,即兴吟诗:
“新荷出水双飞鹭,乔木成荫百啭莺。”
又过30余年,即崇宁元年(1102),状元黄裳任职青州。黄裳对那水域不仅诗赞,且直接动手修建:亲自设计,全面改造,极力升华,新筑景点24处。不知是否有意与杭州西湖相争,遂取名“东湖”。同时辅以诗文佳句,一座人文与自然相映生辉的青州胜景,就被他缔造出来。
至于黄裳诗文,清照在汴京即可读到。尤其是,黄裳竟让东湖变为一片“荷花泽”。这便属于內缘,因为清照早就自比荷花了。黄裳让东湖上荷香四溢,分明就是冥冥之中的刻意安排。
当然,清照与黄裳如在青州相会,就是历史事件了。而至美总有缺憾。黄裳在青州只有3年,1105年就去庐州了。隔了一年,1107年清照方才归来。两位诗人就这样失之交臂。清照虽然遗憾,却也满足,因为,黄裳为她创建了一座极尽美韵的灵魂栖止之所,并让她留下了震古烁今的《东湖三首》。尤为令人自足的是,本人拥有了青州东湖的文化发现,方才获得《东湖三首》的定位与阐释这一学术成果。就此呈奉于诸君。
一、《东湖三首》之一,《怨王孙》
清照来到青州的第一游览目的地,必是东湖。因为这是赏荷之处。暮秋时节,又是荷之老熟之时,再不来赏可就晚了。而且,清照必是拉着明诚同游东湖。清照的青州第一词《怨王孙》,即《东湖三首》之一,也便油然而生了。我们逐句欣赏:
湖上风来波浩渺,
黄裳描绘东湖时曾说,“闪闪湖光渺渺中”。清照对东湖形象的感受,也许与黄裳相像,而清照内意却又别出心裁。因为清照词总是——看似平淡,实为复杂之简单;貌似俗语,实则深邃之典故。而这一切,均如细盐着于温水——乍看不知咸淡,细品才知其味。清照的“波浩渺”,就是少有人知的典故。出自朝鲜才子崔致远。
那是清照之前200多年,12岁的崔致远来大唐求学,长居16年,且考中进士,成为大唐官员。他怀念家乡时有一绝句:
目极烟波浩渺间,
晓乌飞处认乡关。
旅愁从此休凋鬓,
行色偏能助破颜。
首句就是成语“烟波浩渺”之出处。清照直接套用,她是想说,她与明诚正跟崔致远心有相通。此刻身处烟波浩渺之间,也正是乌鸟飞回“认乡关”的?“乡关”不就是故乡么。那乌鸟又恰是成双成对的夫妻鸟。清照的意思是,我们到了家了,岂不是愈加“休凋鬓”、“助破颜”——不再愁掉头发,而有助于笑逐颜开么。
清照这般喋喋不休,正是知夫莫如妻。因为明诚回到青州,他是难以像清照那般由衷兴奋的。清照这才拿来崔致远的诗意,既委婉又实在地劝他:德父,崔才子不是说了嘛,回家是高兴的。你也该笑笑了。
随之,清照又借着东湖,夸赞起青州故乡:
秋已暮,
红稀香少。

青州东湖示意图


此时此地,那春花之艳丽、秋实之馨香,均已过了盛期,正是显现更高美质的暮秋时节——“红稀香少”。清照的心意,明诚当然领会:那种鲜花灼灼,硕果累累,都会时过境迁。就像他们赵家的由盛而衰,一概是人力无以改变的。黄裳曾说东湖是“红娇翠软”,那是灿烂之绚丽,此时的“红稀香少”就是平淡之典雅了。而平淡却是灿烂之升华。这些个道理明诚都懂,但让他的心思即刻就转过弯来,却不容易。因为此前,他们赵家在京城那是何其威武,何等风光。而随着赵府变故,天色也变了。过去那些赶来亲热的同僚亲友,避之不及了,行宫般的豪宅门可罗雀了。
回青路上,明诚心情之沉郁,也便可想而知。清照又必是反复劝慰:德父,京城里除了无情无意,就是假仁假义,离开那里是我们的幸运啊。何况青州水木清华,正是仙山桃源哩。结果,东湖景象竟比清照想象的还要好。于是她又对丈夫说了:
水光山色与人亲,
说不尽,无穷好。
你看啊,就连这水之光、山之色都有人之情性,都是与人亲和以至亲热的。清照的言外之意是,我跟你说青州比汴京好,那才说了多少好处?现在你看清了吧?这里的好是“无穷”的,光靠说是“说不尽”的。于是,清照就用东湖的典型形象,向着深层说开去了:
莲子已成荷叶老。
黄裳曾说东湖荷花是“云霄仙子”,“靓妆临水”。清照却不止于赏其外形。人们都知道,自唐人皇甫松之后,莲子就有故事了。他说有个乘船采莲的姑娘,看到一位帅哥,“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恰好,“莲”与“怜”谐音,“怜”是爱的意思,那“隔水抛莲子”的女孩儿,原是向人表达爱情。“荷”又谐音“合”,暗指男女之好合。
打从明诚出仕以后,便是回家,嘴里心上也是官场朝廷,夫妻间也便少了同游相国寺的自然与欢欣。而今来到青州,可就全然逆转了。若用现代语说:“莲子已成”就是成全了两人的爱,“荷叶老”就是和合同心的情,一同遇到了成熟季。因此,清照的惬意、对丈夫的劝慰、向着明天的期盼,也便一股脑地抒发出来了:
清露洗,
苹花汀草。
这个“清露”,可不仅是清洁的露水。它是汉人张衡的“云表之清露”。云外来的,自是人间不可多得且极圣洁的。清照说的“苹花”是浮萍,漂在水面上的,“汀草”是长在水边的。她的意思是:我们来到青州,有“云表之清露”为我们洗尘接风,咱就该洗尽铅华,如“苹花汀草”那般随缘任运,听其自然。这才是生命最好的样子啊,何必去做那任凭斧锯砍伐的栋梁之才。德父,你再往那边看:
眠沙鸥鹭不回头,
似也恨、人归早。
黄裳的24景中有两座亭,名曰“鹭下”“玩鸥”。这里也有故事:
《列子》说,有青年每天早晨出海,总有一百多只鸥鸟飞下来与他玩耍。他父亲知道了就说:“你抓一只来,我也玩玩。”结果,那鸥鸟就光在天上飞舞,再也不下来了。因此有了两个成语,一是“鸥鹭忘机”,鸥鹭与之玩耍的,都是没有心机的人。再是“鸥鹭不下”,人一旦有了巧诈的心机,鸥鹭就再也不下来跟他玩了。
当时,黄裳一看到东湖上成群的鸥鹭,即刻见景生怀,于水边建起两座凉亭。意思是,东湖可以让人超凡出尘,忘掉心机,所以,鸥鹭就下来跟他玩了。
清照明诚在鹭下亭、玩鸥亭那里,跟鸥鹭嬉戏以后,鸥鹭们居然就情意绵绵起来,见他俩将要回家,这就嫌他们走得太早,这就恼了,这就俯卧在沙滩上头也不回,这就生出“恨”来。

鞓红


明诚如何不知——这正是鸥鹭也“与人亲”啊。而他在京城里那么多的同窗、同年、同僚、同好,在他做囚徒那会子,谁“与人亲”过?在他离京回青之时,又有谁,恨他“人归早”过?而今便愈加看清了——禽兽优于人者,多矣!
然而,这却不是清照心内的光泽,她想说的是,这一派天然的东湖,拥有许多东湖这般美景的青州,跟那天子辇下的紫陌红尘,根本不同啊。这里的山水鸥鹭都是人的情怀,不仅会亲,而且会恨。更为重要的是,它们的灵性懂得来人的心。它们可以对人漠然无视,也可敬而远之,更可一见如故,两心相悦,互汇互融。如果,咱与它们作得朋友,那就是与天地之神对座聊天了。然而,这看似了不起的效验,却是垂手可得,只要我们坐在水边,自由地呼吸,随意地观望,平静地聆听……
二、《东湖三首》之二,《庆清朝》
那个春天,明诚尚未出仕,却没有陪同清照一同出游。清照听说,东湖的鞓红牡丹开了,即使只有侍女跟随,她也要游览东湖了。
“鞓”读作厅,即皮腰带。鞓红是青州特产的牡丹,又名青州红。早已闻名天下。如说牡丹是花中之王,那么,鞓红就是牡丹之王了。黄裳状元修建东湖24景时,尤为加意地打造了一个鞓红世界。清照本就是惜花如命的主儿,一年一度的鞓红胜景,她哪肯放过。而明诚,此刻便是不在汴京,就在青州,他对东湖也是抵触的。
二人一到青州,清照就拽着他游赏东湖,还在《怨王孙》里,将他婉转却凶狠地教育了一番。后来每去东湖,清照又总是借题发挥,旁敲侧击,令人极其不爽。而今,明诚就越发不去自讨苦吃了,况且他也没那闲心。
原来,黄裳精心设计的所有景观,本身就是仙人仙境的思路。只看那第一组景点吧:
“步虚桥”、“步云桥”、“醉归亭”。“步虚”是神仙凌空步行,意指出世之人。“步云”是王侯将相的平步青云,比喻入世之人。无论你是哪种人,来到这里都会发现,只有东湖才是人生之醉归佳处。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悟桃轩”、“鸳鸯渚”。让人感悟世外桃源的幽静安逸,让人学那鸳鸯“戢翼”——收起翅膀。即飞出庙堂,归隐山水。
因此,明诚对东湖早就不敢兴趣了。清照便只有带着侍女,漫步而来。
大约就在此时,清照的《东湖三首》之二——《庆清朝》,悄然诞生:
禁幄低张,
雕栏巧护,
就中独占残春。
容华淡伫,
绰约俱见天真。
待得群花过后,
一番风露晓妆新。
妖娆艳态,
妒风笑月,
长殢东君。

东城边,
南陌上,
正日烘池馆,
竞走香轮。
绮筵散日,
谁人可继芳尘。
更好明光宫殿,
几枝先近日边匀。
金尊倒,
拼了尽烛,
不管黄昏。
青州有个民俗,为自己珍视的牡丹,装配上禁足的低幔和精美的栏杆。当时,虽然青州城乡遍地牡丹,东湖的鞓红却是最好的。它衬着亭台桥馆,映着水影波光,自是愈加动人。仿佛这个暮春被它独占了一般,其他那么多的牡丹品种,在它面前黯然失色了。犹如当年的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就是“禁幄低张,雕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
“残春”即暮春、晚春,“独占”就是独享春意,艳冠群芳。
清照接着叙述起鞓红的形态:它以美丽的容颜,淡雅而立。柔婉美好的风度,一派天然:“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
“绰约”指女子姿态之柔美妩媚,出自庄子。他说有仙子“绰约如处子”,白居易也说,“楼阁玲瓏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总之,绰约就是仙子风范。“天真”的出处也在庄子。他说“法天贵真”者方为圣人。
清照的意思是,东湖的鞓红,一身仙子风,通体圣人范儿,优越极了。
“群花”指浓桃艳李。“风露”在诗人笔下,经常与爱情相关,如唐人韩偓说,“风露动相思”,苏东坡说,“斩新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西厢待月”即情人约会。
李清照的意思是,桃李花儿开过之后,这鞓红就像有了爱的女子,那晨起的梳妆也越发美了:“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
于此也令人发现,清照名为言花,实则喻人。接下来的鞓红风韵,也便越发地无可比拟了。此即千古绝句——
“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娇艳而鲜明的姿容,让风儿也嫉妒,月亮也羡慕。“笑”是羡慕。
清照说,鞓红之所以拥有这番光景,自然是它长居青州故乡的结果,即“长殢东君”。“殢”读作替,居住的意思。例如,李白曾说“殢吴越”,罗隐也道“殢长安”。清照初到青州就说,“二年三度负东君”,“东君”即青州。原产于兹的鞓红,也只有在青州故乡,方才“妖娆艳态,妒风笑月”。在这里,清照的心愿显而易见:德父啊,青州如此神奇,你怎么就不能跟鞓红一样,扎根故乡,“长殢东君”呢?
她太希望明诚与她一起,永住青州了。
下片,清照又说到眼前景致。
东湖本就是紧靠在东阳城外的。青州人习惯于称呼东阳城为“东城”。欧阳修任职青州时,亦有诗云“经时久不到东城”。所以,清照也便明确指出东湖的具体位置——“东城外”。
当清照站在东湖北岸山上,向南观看,自然就看到了隔湖相望的“南陌上”。“陌”是东西走向的路。这路在东湖南岸的土山之上。
清照视野之内,明丽的阳光烘染着湖上的池苑馆舍。如此晴好的天气,游湖赏花的车——“香轮”,也便争先恐后地赶来了。
“香轮”之内,必是坐有女子的。古人喜欢以“香”形容女子事物或作女子代称,例如香鬓、香口,就一定不是男人的鬓发、男人的嘴。那时的女子出行,不是跟随父兄便是依附丈夫,这就跟那鞓红牡丹一般,展露出“妖娆艳态”,以至于“妒风笑月”。我猜,这时的清照,是有可能将自己代入那“风”和“月”的。因为,她对那夫妻相携的场景,也是有些羡慕嫉妒恨的。特别是清照在开头就说“彤阑巧护”,这是暗含了“沉香亭北倚阑干”的牡丹,然而,不要说“解释春风无限恨”了,此时的“春风”,根本就不稀罕她呢。
此刻,清照又看到游人们,于鞓红之侧摆下酒菜,纷纷地野餐起来。这酒席自是简陋的,在清照眼里,因有鞓红作伴,那就是华美而丰盛的宴席——“绮筵”。所以她说,“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
“芳尘”是什么意思呢?南朝沈约曾说:“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芳尘”就是美好风气。
清照说,临东湖,对鞓红,举杯畅饮,这是难得的美好风气。而一旦过了鞓红花期,哪里还有“振芳尘于后”呢?
如此难能可贵的“绮筵”,清照却不能与明诚对坐共享。其原因,清照接着就说了:
“更好明光宫殿。”
“好”是爱好,这里是喜欢。“明光宫殿”是汉代的宫殿名,借指皇宫。她说,明诚现在不喜欢东湖山水了。黄裳说这里是“水晶宫”,赵明诚更喜爱“明光宫”呢,意思是钟情于皇宫朝政。
下一句的“几枝先近日边匀”常被误解。有人说是“几枝向阳的牡丹,首先开出了最佳色彩”,其实错了。清照早就说了“妖娆艳态,妒风笑月”,这可是全然开放的节奏,怎又全部合上,只有向阳的几枝先开呢?
原来,“日边”不是太阳那一边。你看李白这一句,“西入长安到日边”。明白了吧?“日边”是指皇帝身边。
“匀”也不只是开放得均匀美丽,而是王禹偁说芍药的意思,“满院匀开是赤诚”。至此,清照的意思就很清楚了:
明诚弟兄们那“几枝”,先向皇帝匀开赤诚去了。
依据清照的脾性,此刻,她只会遥望他人饮酒而兀自感叹吗?否也。她也要喝。她独自于花间小酌,早就不是一回了。她喝得却是液体的诗。这次正跟陈子昂的《春夜别友人》相关:
银烛吐青烟,
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
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
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道,
此会在何年。
陈子昂说,明亮的蜡烛吐着缕缕青烟,高举金杯面对丰美宴席。饯别的厅堂里,思忆着友人的情意,一旦离别就要绕山过水,相距遥远。一直喝到明月隐蔽在高树之后,银河消失在拂晓之中。想想悠长的洛陽道,不知哪一年才能相会?
如果可以认为,清照取来陈子昂表现友情的“琴瑟”,隐喻自己琴瑟和谐的爱情,那么,陈诗就可以作为清照此刻心境之形象描绘了。所以,清照坐在鞓红花旁,虽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却又分明是“春夜别友人”一般的“离堂思琴瑟”。所以,清照接着说:
“金樽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子昂那里是“银烛”,清照就“拼了尽烛”;子昂是“金樽对绮筵”,清照就面对了“金樽倒”之“绮筵”。大约,清照也是要喝到“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罢,否则,她的金樽怎会倒下呢?唯有不同的是,陈子昂想到的是“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清照却不再随顺其意了,她是“不管黄昏”。
这个“黄昏”也不是傍晚。蜡烛都是天黑以后方才点燃的。而今蜡烛都燃尽了,还会是傍晚吗?不是的。
这个“黄昏”,指的是“好黄昏”的归来堂。我再重复一下黄昏的意思,它来自“暗香浮动月黄昏”,是既有香韵,又似月光般朦胧的一种情境。这是归来堂给予清照的奇异感受,既如诗如画,又美奂美轮。那里永远是清照得其所愿的家。而此时此刻,她却不愿回家了,“不管”家了。
其实,这是清照在吹牛。因为她根本做不到。她始终认为,明诚心里是有她的,只是“洛阳道上”需要明诚的身影。志在千里也不是男儿的错。问题是清照心中所求与人不同,她渴望自己如同鞓红那般,心仪她的人来在身边,也不用为她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站一会儿,与花儿对视一阵子,那就是心神之沟通,情愫之交往了。因了如此,鞓红这才“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清照的“甘心老是乡矣”,不就是“长殢东君”吗?然而,最有能力给她这一切的,却忙于自己的宏伟事业去了。清照只能独自饮酒——之于清照,独自饮酒就是饮鸩止渴。 

三、《东湖三首》之三,《如梦令》
清照具有所有崇高者的共性:孤独。清照享受孤独的法子很多,除了读书还有饮酒。且有一次难以忘怀的郊外醉饮。这就是《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的背景与成因。于此,便需多说几句。
先看原词: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自古以来,清照词被误解者就多。该《如梦令》被认为是,表现的作者少女时代,就是最严重的错误之一。
至此我们已经熟知,清照词的第一品性即“故实”。例如《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内的“酒意诗情”,“残粉”“花钿”,“金缕”,“山枕”,以及“枕损钗头凤”,“犹剪灯花弄”,没有一个意象是虚构的。都是归来堂内,清照身上,真实具有或真可发生的。这就是“故实”。因这属于清照词的基本属性,所以就是DNA的一般,终生伴随,不可改变的。所以,《如梦令》中的“溪亭”、“沉醉”、“回舟”等,也就必定是真实的。否则,那就不是清照词了。
我们且看,《如梦令》里那个女主形象。假若真是一位少女,她独自到野外喝酒,喝至“沉醉”,且“不知归路”,回不了家了——这会是一位正常的小姑娘吗?清照再有才,再与众不同,她那高贵的大家风范,又怎么可能消减至此呢?实际上,少女清照是比普通的姑娘小姐,更加可爱一些的,是绝不会郊外独饮以至沉醉的。如果说,卖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孙二娘,为闺女时那般不拘形迹,我都表示怀疑,何况清照。
而且,清照词中讲述的少女生活,是这样的:
“疏梅影下晚妆新……怅望瑶台清夜月”,她以精美的“晚妆”,清夜望月,这恰恰是衣锦夜游,不事张扬。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见了外人就那样害臊,这也过于腼腆了。
“半笺娇恨寄幽怀”,便是谈恋爱也不善言辞,只将话儿写到纸上,让他读去,这又是何等羞怯。
看清了吧。少女清照就是这般的矜持,这般的内敛而拘谨。她怎么可能比孙二娘还要放浪形骸呢?
何况,清照少女时根本不曾饮酒。便是婚后6年之间,也丝毫未有饮酒的信息。她的汴京词总共11首,无一首有酒。涉酒率百分之零。初到青州的两首,亦无酒意。直到她最惬意的“此花不与群花比”之时,方才首现其酒。自此,青州时期还有词22首,仅4首无酒。涉酒率超过百分之80。这就雄辩地证明,清照饮酒是来在青州之后,即25岁以后。
因此,包括过去的冯蜂鸣在内,以为那《如梦令》所述,是少女清照,便错了。
而这件力作问世的确切时间是:
清照定居青州十年之后,明诚出仕之后。
其沉醉争渡的确切地点是:
青州东湖。
因此,这又是清照的《东湖三首》之三。
先说黄裳与东湖。黄裳比清照年长40岁,中状元时38岁,来青州时58岁,这时已是学问家加修行者了。他在青州东湖建设的24景,实为佛道两家文化的立体展示。
且说东湖最东侧,水流在此由西而折向北去,弯角内有片滩涂。滩涂西侧为山,北面为林,南、东是水,水中有荷,分外幽静。黄裳在这里,设计了一处相对独立的幽雅景观。先是二亭相望,“现月亭”与“观莲亭”。黄裳以为,人心如水,既清且静,方可现出月光,豁然开朗。此刻观赏荷花,就更可感知:立于污泥,依然藕根洁白;淹在水中,坚持现出水面。这才有玉叶琼花,融汇天光。人之灵魂,也便跨入至桃花源中来了。
于是,再向南便是“悟桃轩”、“桃溪”、“漠庵”,一连三景。黄裳首先提示游人,进入这座轩馆,就该见桃林而醒悟了。于是,穿过悟桃轩就可步入桃树林。这里中无杂树,芳草鲜美,与陶渊明的桃花源并无二致。陶渊明曾说,“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后人便以“桃溪”称呼桃花源。于是,黄裳就为这片桃林取名“桃溪”。
桃溪与湖水之间,即湖水折弯的内角处,有一座满身仙气的圆顶草亭。名唤“漠庵”。“漠”是淡泊、恬淡。即经过了现月、观莲、悟桃之后,自然获得的一种心态。而且,漠庵南面,是水中的小片草地“鸳鸯渚”。取意“鸳鸯戢翼”,收翎落地,心归山水。
不久黄裳又发现,这“漠”字过于隐晦,似与“桃溪”相脱离了。于是又取一名字,“桃溪庵”。但它实为凉亭,人们又直呼“桃溪亭”。
其实,这亭子若果然是屋,人们直呼“桃溪亭”也是无妨的。你看,东湖西边有一座“表海楼”,范仲淹就叫它“表海亭”。青州“东阳城”,欧阳修又叫它“东城”,清照也称“东城”。那么,将“桃溪亭”称为“溪亭”,岂不就是顺理成章,且无可挑剔。所以,800多年来,学术界遍寻不着的“溪亭”,又被我一不小心找到了:
溪亭就是青州东湖之桃溪亭。
话说清照独居青州之后,再次来到溪亭饮酒。当然是有侍女相陪的。
过去,清照明诚必是不止一次地来此对饮。桃花开时,荷花开时,桃子熟时,都是赏胜对酌的良辰美景。因为,这里的景致与黄裳打造的文化风韵,太合清照之意了。
明诚离去的这个夏天,清照又来了。她早已接受明诚携美离去的现实。作为依然恋着明诚的她,独自来到东湖,就是要寻找二人畅游的笑语丽影,就是想回味夫妻对饮的花朝月夕。结果,她饮着饮着,心潮就不似东湖水那般静影沉璧了:
过去,她与明诚在此赏玩,当然是想让他感知桃源之清静、荷花之高洁、戢翼之淡泊的。然而,清照悔呀。那桃花源确实又叫“桃溪”,但是,刘晨阮肇爱上仙女的地方,恰恰也在桃花溪边。而今,明明是桃花源的桃溪,却活生生地变作了天台山的桃溪,还有前面的鸳鸯渚,也似是交颈鸳鸯,双双飞走的意思了。因此,清照心里想着这些,她也就身不由己地从小酌变为狂饮,从而“沉醉”了。
诸位,这才是清照词。每一句都像这“沉醉”两字,不是轻飘飘地就冒出来的,而是都有故事。
现在,我们就可以逐句细看了。
“常记溪亭日暮”,“常记”不是经常记起来的意思。“常”是不变的、固定的,例如“四季常青”。“常记”就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日暮”,还是清照多次用到的崔颢之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即盼望家乡的寻归之愁。
此刻,清照身在青州故乡,为何又有“乡关何处是”之愁叹呢?明诚走了,故乡只有空房,归来堂也就不似先时的家了。
“沉醉不知归路”。“归路”之典,源自唐人陆龟蒙。他说他将要喝到家乡酒的时候,“浑如七年病,初得一丸销”,就像多年的老病,被一颗丸药立马治愈。他这诗就是《归路》。清照为了寻找那条治病的“归路”,都喝得“沉醉”了,怎么依然没有找到?依然“不知”家在哪里?此外,清照另隐一意。东湖24景中,还有著名的“醉归亭”。清照又似在喊话黄状元:
我倒是喝到“醉归”了,怎么就迷了路呢?
“兴尽晚回舟”,“兴”是兴致。“兴尽”出自王勃的《滕王阁序》,“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因此,黄裳就在东湖建了一座显赫的“驻兴桥”,意思是,这里可以将兴致留住,不会让人兴尽悲来。清照却说:状元公啊,我的兴致没有留住,我在这里品尝了兴尽悲来,也知道了一切盈虚有无,都是天之定数。我该离开溪亭了。于是她开始“回舟”,结果呢:
“误入藕花深处。”
这却依然是清照与黄裳隔空对话:状元公,你扮靓了“荷花泽”,营构了“观莲亭”,那是让别人“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俺是“清照”——清池皓月照禅心的荷花,而今一个“误入”,就恰恰地回到了自己的家:“藕花深处”。
这里需要多说几句。清照名字的来历,前面已有交代。清照虽然常以海棠、梅花、菊花自喻,但她一生融入其中的,还是荷花。她的青年是艳丽之荷——“绣面芙蓉”;中年便色香减退——“红藕香残”;老年就是凋残之荷——“金销藕叶稀”了。此刻却是幸运之荷。因了酒的魅力,她就在“不知归路”的迷茫之中,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里。这便有了下句:
“争渡,争渡。”
有位教授在主流媒体上宣扬,“争渡”是清照和一群人划船比赛,看谁快——大错。“争”,不是现代汉语的争上游之争,而是古汉语的疑问代词,是怎么、如何的意思。“争渡,争渡”就是怎么渡哇?怎么渡哇?
清照不是回到家乡了吗?她为什么还问怎么渡呢?
家乡,应是夫妻双栖之地。而今,却是她一人归来,这就愈加心孤意怯起来,愈加陷于“沉醉不知归路”的情态之中。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之茫然吧。
此刻,清照的小舟,大约已由溪亭来至西边的鹭下亭与玩鸥亭一带。于是,她看到这样一幕:
“惊起一滩鸥鹭”。
“鸥鹭”是清照自己的典故。她与明诚初来东湖,看到“莲子已成”,“红稀香少”那回,她夫妻就跟这鸥鹭一见如故,结为好友了。因此他们告辞之时,鸥鹭们便不高兴,“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群鸥鹭,那次是“恨”,这回是“惊”。因为,十多年过去了,鸥鹭们早就熟悉了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此刻却见美夫人形单影只地来了——那位爷呢?他咋不来?他怎么了?
于是,一座皆惊的鸥鹭们,就从湖滩上扑棱棱地飞起来,仿佛向远处寻找明诚的身影。
清照的弦外之音,也便于此奏响:
我不孤独。我有这么多知心好友呢。
至此,清照词无以逾越的艺术高度,也就隆重生成了。如果可以为之总结,那就是她在词里将如下三美,推向了极致——
艺术之蕴藉美。
感情之残缺美。
人生之悲剧美。
清照的《东湖三首》拥有两大奇处:
一是十分蕴藉地道出了青州之静美,竟比仙境还好。
在汴京时,清照梦入仙境,竟也看到“秋风正无赖,吹落玉井花”。那里的荷花(玉井花)也被无赖折揉得凋残了。青州东湖可就好了,“莲子已成荷叶老”,“水光山色与人亲”,繁盛的荷花甚至容她“误入”,任其大喊“争渡争渡”也不放她出去。便是那鸥鹭,也同样与她情深义重,不是心爱的“恨”,就是心疼的“惊”。
能得这等归来之地,清照是何等的志得意满啊。
二是恰好展现了清照二十年青州的全部心境。
这二十年,又分前十年与后十年。前十年又有首尾之别。起首是清照与明诚斗茶饮酒,赏花赋诗的和美岁月,正如《怨王孙》所示,以山水为友,与鸥鹭为伴,俨然是不食烟火,飘然若仙的。近尾是明诚心系官场,渴求出仕,与清照时常抵牾,难以相契。《庆清朝》又恰好表现了清照极力劝阻的良苦用心。她说鞓红“妒风笑月”,那么厉害了,依然“长殢东君”,安家青州。及至挽留不住明诚之心,清照也就“金樽倒,不管黄昏”起来。
青州后十年,是明诚任职之后,清照独守归来堂的时光——“酒意诗情谁与共”,“醒来空对烛花红”。清照便是来到荷花湖的桃溪亭,也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结果她就“沉醉不知归路”了。当然是无人理会的,只有藕花与之相惜,唯有鸥鹭为之惊飞。
故此,《东湖三首》就是李清照青州二十年的完美缩影,更是其精神世界的集中展现,同时,精准折射出易安体的品格、精神与气象。明人陈宏绪评价清照诗时曾说:
尝鼎一脔,
已知为驼峰、麟脯矣。
他说,尝一肉片儿,就知那鼎里的骆驼之肉峰、麒麟之胸肉了。
而这《东湖三首》,正是驼峰麟脯之一脔。因此,蜂鸣不可不呈现,诸君不可不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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