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林

一
夏日的午后，阳光毒辣地照射着大地。“复兴号”高铁从遥远的“河之北”跨过黄河，在泉城济南来了个左转弯，便朝着胶东方向继续骄傲地飞驰。下午三时，经过五个多小时的狂奔，骏马一样的高铁冲出午后淡蓝色的光晕，稳稳地停在了小城青州的站台上。
“真快啊！”王大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窗外，生怕错过重要的风景，嘴上不由自主地连连感叹。可不是吗？三十年前，从北国白狼山下的一个偏远的小村庄坐上绿皮火车到这里当兵，他整整坐了二十四个小时。
“到了，到了，那山呢？”王大山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是的，找到了山，他就找到了坐标，找到了部队。王大山找的山叫尧王山，他当年所在的部队就尧王山脚下。从军营往东，越过一道天然形成的有一百来米宽、数十米深的土壑，就是青州城的地界，再走不到五分钟便是青州火车站了。
王大山乘坐的拉着两车厢新兵的火车，就停在青州火车站。从站台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到尧王山。“看看，那山下就是咱们的军营，你们将来生活战斗的地方。”接兵干部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激情地鼓动着。
“尧王山呢？”背着一个双肩包，像是一个穷游的青年，王大山走出了站台，来到了宽阔的广场上，嘴里依然叨咕着。
“别找了，大哥，尧王山离这儿还远着呢，这是高铁站。”一位手拿旅行社招牌的热心的姑娘走上来，对他说。“大哥，外地来的吧，到青州来旅游吧？”王大山甚至没有听到她说啥，但听到了真正的“第二故乡音”，他已是醉了。离开青州好多年，对，阔别三十年，王大山第一次回到第二故乡。虽说这么久了，但他对青州的口音记忆犹新，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怦然心动。有一次，他在视频号上无意间刷到了一位青州小哥的视频，立即像抓住了走失多年的初恋一样，关注、留言、点赞，那还不算，还一遍及一遍不停地反复看、反复听。
旅行社姑娘的话果然不假。出租车跑了十多分钟，才到了青州城里。一路上，宽阔的马路，极具美感、极具诱惑的广告牌，形形色色的雕塑，古香古色的建筑，高大的行道树，养眼的绿地，盛开的杜鹃花，就像热心好客的人家给客人准备的礼物，让王大山仿佛走在了时光的隧道里，又像误入了传说中的桃花源。有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苦苦寻找的尧王山。
二
就算到了城中，王大山依然看不到尧王山，更不用说云门山、驼山、玲珑山了。“怪了，难道那山被愚公移走了不成？”王大山心中疑惑。青州，这座古老的小城就像是被精心雕琢过一般，街道变宽变直变得纵横交错了；路边的风景树变高变粗变得遮天蔽日了；衡王府、偶园、万年桥、范公亭，古城、老街、石板路，全部像与自己捉迷藏一样，隐藏在现代城市的繁华中，隐藏在森林与花海交织的蓝天下，也隐藏在车流与人流交织的红尘里。
难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连黄河都会改道，何况人事呢？小城青州完全淹没在历史与时代发展的洪流中。王大山完全认不出青州的模样了。
人老了，容易怀旧。马上五十岁的王大山此行一个重要目的是重回老部队，看一看那熟悉的营房，感受一下人世的沧桑。这也是他出发前向妻子交代的理由。当然，在他心中还有另一个愿望。他没有对妻子说。是的，距离产生美。为什么什么都坦白交代呢？
安顿好住处，王大山一身轻装打扮，俨然是青州本地人。他本可以坐上出租车，让司机把他直接送到军营，可是他不想这么做。他宁可一步一步走去，他宁可走错方向。不，此行的青州每一个地方都值得他去丈量，每一个方向都有他向往的景观，每一个人都值得他去敬爱，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值得回味。他一步一步地走着，寻找记忆与现实的交汇点地……
从太阳的方向王大山大致可以确定，他是朝西走的，那是老部队的方向。中间路过一个圆形广场，广场上零星有几棵高大的树木，在夏日如火的日光下形成了大小不一的绿阴。人们在绿阴下闲坐聊天、下棋嬉戏，一派和谐。在广场的一角，有一组铜质的主题雕塑，好像是一个英雄救人的现场。
“城西入口处有一个拐角，过了那里，就出城了，出城离部队营房就不远了。”王大山一直搜寻着记忆中的那个拐角，他越过圆形广场，把孩子们欢快的笑声抛在脑后，一直向西走去。
那个拐角，是青州城与乡村的分界线。当年，王大山从部队到城里去，不论是骑自行车还是步行，每次都会经过那个拐角。“拐角呢？”按照方位和距离，应该就在附近了，可怎么一点迹象也没有呢？王大山一边寻找，一边回忆起三十年前的往事。
是的，王大山在青州要寻觅的太多，可是，最重要的寻觅可能与这个拐角有关。在那里，他结识了修自行车的梁师傅。王大山到现在也不知梁师傅叫什么，但，三十年他从未忘记过他。
梁师傅的家就在入城拐角处的一栋四层楼的一楼，他在离家不远的道边支起一个遮阳棚——冬天则用塑料围上御寒——开了一个修自行车的铺子。他是从什么时候干上修车这一行的，王大山不知道。只知道他技术好，人实诚，很多人都愿意找他修车。为了让过路的人给自行车补气，紧紧松动的镙丝，省得耽误时间，他特意准备了三个打气管子和几把钣手。那些经常进城的人，有时候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便把东西放在他那里，梁师傅的修车铺又成了免费寄存处。
有一次，王大山骑车进城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下大雨，眼看着归队的时间到了，他决定冒雨赶回连部。梁师傅忙叫住他，自己赶紧回到家中拿来雨衣递到王大山手上。“快穿上，别着凉了，等下回进城捎回来就行。”
最让王大山难忘的是，梁师傅送他自行车的事。有一天，王大山着急进城办事，为了赶时间便借了连队干部家属的自行车，可没想到在商场外丢了。车子虽然很旧，值不了几个钱，但丢失了总是没法交代，花钱买也得几十块吧。那时候，王大山一个月的津贴也不过三十多元钱。王大山悻悻地往回走，到城边梁师傅修车铺的时候，梁师傅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王大山。“怎么了，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王大山无可奈何地说出了丢车的事。“行，算你小子命好，我昨天收的一台废旧自行车，刚收拾完，你骑走吧。”王大山说给他钱，梁师傅说啥也不要。“你们当兵的，出门在外不容 易，算了吧。”
王大山是高考落榜后去当兵的，上军校是他的一个梦想。可是，家里困难买不起资料。看着别的战友准备考军校，心里很不是滋味。梁师傅的大女儿英子正读高三，手头学习资料不少。梁师傅得知王大山的情况便借机把王大山叫到家中，让他看看英子的学习书。
“哥，需要什么书，你就跟我说，有问题你也可以攒着，到时候我一块问老师。”英子受其父亲影响，也是热情帮助。一年后，英子考上了大学。上学前，她把所有的资料都给了王大山。
“梁叔，太感谢你了。”终于有一天，王大山当面向梁师傅说了这样的话。“你们部队是双大功团，参加过老山作战，青州人感谢你们，我们做的这点事，不算什么。你好好训练，好好学习，将来当了军官，有出息了，别忘了叔就行了。”其实，梁师傅还透露了一个秘密，从老山下来的老兵到英子所在的学校做过报告，英子对军人老崇拜了，她的愿望就是将来一定要嫁个军人。
梁师傅依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他的修车铺里忙活儿。王大山依然在参加训练的同时加紧备考。日子就这样平凡地流淌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王大山的部队被派到外地执行生产任务，直到退伍还乡，从那以后便与梁师傅失去了联系。当然，还有一段偶尔闪过的一个念头，也随之烟消云散了。王大山没有考上军校，但他也没有辜负梁师傅还有英子的帮助，退伍后又考上了大学。他的心中有一个愿望，找到梁师傅，也找到英子妹妹的消息。
三
“应该就在这儿呀，楼呢？街道呢？那棵粗壮的银杏树呢？”王大山一直朝西走，发现尽头已到了部队的营门前。部队由于裁员已经没有了，但还有少量人员留守，营房还在，这倒让他很是惊喜。
王大山猛然意识到，按照现在的距离，圆形广场的位置就应该是梁师傅修车棚的位置。对，昔日的城郊现在已是城市的中心了。他转过身，飞速地原路返回。
“大爷，你认识一个姓梁的师傅吗？他以前一直在这儿修车。”按时间推算，梁师傅现在应该有七十五六岁了，年轻人不太可能知道。王大山特意找了一位年龄大的老人询问。
“不认识，我也是后来的。”
“这里原来有一座住宅楼，四五层高，梁师傅的就在路边修自行车。”
“那是啥年月的事儿啊？早就动迁了。你看现在那楼都二十几层高……”
不知问了多少人，王大山得到的都是一个结果。没有人认识梁师傅——是的，在这飞速发展的时代，谁会记得一个街头修车的老师傅呢？至于英子妹妹，那就更不用说了。王大山失望地坐在大树下的长椅上。
“妈妈，你看这老爷爷的手多粗啊！”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传到王大山耳中，循声望去，王大山看见小女孩的母亲正在广场一个角落里一组铜质雕前给她讲着什么。
王大山不由自主起身走上前去。突然，他感觉一阵列眩晕，一股热血自下而上涌上他的头顶，他感到血脉贲张，几乎晕倒。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脸庞、那手臂、那慈祥的目光、那娴熟的姿态。“梁叔！”王大山惊呼，“是你吗梁叔？你怎么成了雕塑？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大山懵了。他扑到梁叔的面前，用手轻轻地擦拭着他的面庞。
“老爷爷是个好人，他在路边开了一个修自行车的铺子。有一天，一群小学生过马路里，一辆汽车飞快地驶过来，马上就要撞上孩子们了。老爷爷看到了这一幕，他放下手中正在修的自行车，飞快地冲了过去，把马路中间的孩子推了出去，三个孩子得救了，老爷爷却因此受了重伤……”小女孩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讲解。
两行热泪默默地从王大山的眼中流了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