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特约撰稿 冯蜂鸣

编者按：本报于1月4日，刊发了冯蜂鸣先生的《冯国老的故事》，受到读者的喜爱与好评。经过了解，冯蜂鸣先生正在创作文学作品《青州系列好故事》，其中有冯国老的故事，也有衡王府的故事、云门山的故事、地名的故事等。我们征得冯先生同意，先在本报择机刊发相关部分，以飨读者。
逼人断骨
康熙年间，北京城里有个大客栈，老板姓簟，年轻却极有名。这天一早，大客栈门前人山人海，都来看簟老板断臂。
有位老郎中将药粉倒入檀木长匣，他说簟老板的胳膊砍下以后，放进来可以永久不坏。簟老板百年之后，再取出胳膊接上，他就可以全身而去了。
郎中这存放手臂的法子也许管用。可那簟老板好好的，为啥要砍掉一只胳膊呢？
很多人说，冯溥冯国老逼的人家。
这就问题严重了。冯国老是相国，是宰相，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拥戴，他怎会做出这种事——逼人断臂？
若说起因，就是制科考试。
制科也叫大科、特科，与往日的科考同等重要。不管是农民是乞丐，一旦考中立马就是官吏，整个人生都改变了。全国各地的学子没有不重视的，齐刷刷地汇聚到京城来了。不用说，簟老板的大客栈早已客满。
能住大客栈的家境都不错。这天晚上，考生们就请簟老板喝酒，很想打听一些明天考试的讯息。簟老板就和马车店的马掌柜一起来了。
簟老板也确实灵通，一坐下他就说，今日未时，皇帝亲笔的考题就到了主考官手里。
大家都知道，主考官是冯国老。
有个考生便开了个玩笑：“我要是冯国老的儿子，那该多好。”
簟老板说：“你要是冯公子，还用考试？想干啥直接就去。”
说得众人哄笑着举杯。
喝干之后，马掌柜又神秘兮兮地道：“据可靠消息，佳山堂六子，这两天都住在冯国老府上呢。”
簟老板一听就拍着桌子摇起头来：“不公喽，不公喽！”他指着在座的考生说，“你们的上榜名额，少了6个啦！”
考生们不明就里。马掌柜就告诉他们：
冯国老有6个江南门生，个个都是才华横溢的。国老待他们跟亲儿子也差不多，还逐个地写诗夸赞。那个《赠六子诗》，就在冯国老的《佳山堂诗集》里。大家都管他们叫“佳山堂六子”。
听到这里，考生们似乎明白了。冯国老今天下午就拿到考题了。今晚上，还跟六子一起吃、一起住，明天再一起进考场……那结果还用再说吗？
有个考生长叹一口气：“哎，这佳山堂六子，可能要悉数登榜喽。”
簟老板一晃拳头说：“不是可能，是笃定，是务必，是必须！”
马掌柜却摇摇头：“依我看，冯国老的人品未必如此。簟老弟之说，倒是未必靠谱。”
“除非冯国老不是人！他是菩萨吗？”簟老板咕噔咕噔又喝了两大口酒，一抹嘴巴说，“我敢打赌！”
“这个赌我还真敢跟你打。”马掌柜也喝了一大口，“那佳山堂六子，上榜一个，你到我店里去，随便牵走一匹马。要是6个都上榜，你牵6匹。如何？”
簟老板轰然大笑：“哈哈哈哈，我可要发财喽！”
马掌柜追着问他：“你呢？你的赌注呢？”
“我的赌注，比你肉疼得多！”簟老板不假思索，就说得跟砸夯似的，“这六子，要有一个考不上的，我剁一根手指头去！”说着，将左手的食指高高举起。
马掌柜追问道：“要有两个考不上呢？”
“我剁俩指头。”
“三个考不上呢？”
“剁一只手。”
“四个呢？”
“剁这根胳膊。”
“五个呢？”
簟老板一划自己的脖子：“从这儿剁！”
马掌柜这就知道是开玩笑了，于是便加重口气说：“咱可是男人啊。男人可是站着撒尿的。你得再赌个誓。让这大江南北的才子们，见证见证！”
簟老板噌地站起来，指着大家说：“到时候，我若不剁肉断骨，你们就剁我这阳具，叫我蹲着撒尿！”
哄堂大笑之中，马掌柜又说了：“老弟别忘喽，给马子阉割，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啊。啊？哈哈哈哈……”
五天之后，张榜了。
佳山堂六子，不是才华横溢吗？结果只有两人考中，四个榜上无名。
这就成了事儿了。因为，簟老板和马掌柜都是无人不晓的名人，什么剁肉断骨以及阉割的赌誓，这时就像一阵暴雨，整个京城都听到了湿漉漉的雨声。
张榜的第二天，簟老板就在大客栈门前，说要公开兑现诺言：
砍一条胳膊。
马掌柜骑着快马，抢命似的跑来：哇！门前的桌上，已经备下了存胳膊的药盒，放上了剁牛骨的砍刀。他当时就黄了脸，三步两迈跳过来：“簟老弟啊，酒后戏言，酒后戏言。不可当真，不可当真啊！”
考生们也有考上的，也有没考上的，都来围着簟老板好言相劝。谁知，簟老板百口不应。马掌柜又说：“我若当真，早就给你牵来两匹好马了。那晚上不是喝酒打趣吗？闹笑儿的！”
“打趣闹笑，也要言而有信！”簟老板说着，伸手来抓砍刀。
大家一起涌上前，搂的搂，抱的抱，硬是拦住了。同时七嘴八舌地嚷：
“店东家仗义执言，侠肝义胆，正是为科考学子着想啊！”
“亏了簟老板，叫俺这落榜生都心服口服了！”
“冯国老公正廉明，这是考生之大福，东家之大胜啊！”
“说得对！”马掌柜接着道，“冯国老的作为，正合簟老弟之心愿。老弟没有输，你赢了。你该心满意足，不该断骨流血！”
谁知，簟老板还是一边在抢刀，一边扯破喉咙地吼：“拉出来的屎，坐不回去了！”
马掌柜扬手一巴掌，扇到簟老板脸上，“啪”的一声又指着鼻子骂道：“王八蛋！你以为，你砍下胳膊就是勇气可嘉吗？放屁吧！你是丢人现眼，当众出丑！你怀疑冯国老科考不公，徇私舞弊，可人家什么样？今儿个，你断的是胳膊，打的就是自己的脸！你若真是不知道害羞了，你就断吧！你就砍吧！”
簟老板反而怔住了。他向着众人，身子一软就跪下去：“父老乡亲，四海才子，马老兄，我眼瞎了。我看的冯国老像我一样低俗。谁知，大国宰相，康熙中堂，清风两袖，正气一身，天公地道，无私无偏啊！我不断臂了，不断臂了！”说着，他一把抓过砍刀，“我要断指敬菩萨。冯国老就是大清国的菩萨！”
“咔嚓”一声，他左手食指就齐截截地滚到了桌子上。
事后，那个盛有手指头的檀木药盒，就放在大客栈的门厅里。所有来客，都会向着药盒打躬致敬，有的还会说：
“哎，冯国老逼人断骨哇！”
这件事，杭州人徐珂的《清稗类钞》里也有记载，但他没有我讲得全。我干脆把佳山堂六子的名字也告诉大家吧。他们是：
王嗣槐，字仲昭，号桂山，浙江仁和人。
毛奇龄，字大可，号秋晴，浙江萧山人。
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人。
吴任臣，字志伊，一字尔器。福建莆田人，居杭州。
吴农祥，字庆百(佰)，号星叟，浙江钱塘人。
徐林鸿，字大文，一字宝名，浙江海宁人。
当时考中的是毛奇龄和陈维崧。
五眼珠
冯国老有个远房孙子冯鉴过，18岁考中秀才，接着就有媒人来说亲。
说到了北关的一个好闺女。她爹会看相，见了冯鉴过以后就说：“把闺女摁到大栏里沤了，也不能叫他糟蹋。”
“大栏”是猪圈，“沤了”是沤肥。闺女的家人一听，这么厉害么？为啥？
她爹指着冯鉴过的后影儿，说了三个字。家人不知说的什么，听那话音儿好像是——“五眼珠”。
冯鉴过听说了，扑哧一声哈哈大笑：“杨二郎和马王爷才仨眼珠。俺是五眼珠，高神一等啊！”于是，大伙就叫他“五眼珠”了。
说来也怪，自打冯鉴过高神一等之后，他读书的劲儿就没了，只会干三件事儿：喝酒，赌博，逛窑子。没多久，媒人也不见了，爹娘也气煞了。他家的十几间瓦房，今天卖一口儿，十几亩地，明天卖一块儿，拿了钱就干那三件事。光引得一群小混混围着他叫“五锅”(五哥)，五眼珠大哥。
不上几年，五眼珠就搬到磨房里住去了。却有两个依然跟着他转的。那是一对堂兄弟。他们的奶奶是衡王府的公主，五眼珠就叫他“衡大”、“衡二”，或者“两衡”。
这天，两衡又到磨房来找五眼珠。叫了两声“五锅”没人应，就挪开棒槌秸子门儿，钻进去：嗬，五锅正蜷在破席上，盖着麻袋片子打呼噜呢。他们一掀麻袋——俺娘哎——几个趔趄就蹿出去了。
“怎么回事儿啊？五锅变成一头猪啦？”
“是啊。猪头这么大呢！”
两衡惊魂未定，忽听磨房里吆喝：“谁呀？”
嗳？是五锅。
两衡壮起胆子，进去一看，五眼珠坐在破席上揉眼睛呢。哪有什么猪？
两衡就把刚才的事儿，比划了一遍。
五眼珠一听，那个恣儿啊，两道眉毛忽闪成了大蝴蝶：“嘿嘿嘿，咱五眼珠，发达喽！”
两衡忙问啥意思，五眼珠说：
当年，朱元璋放牛的时候，在山上睡着了。小伙伴眼看着他变成了一头猪。头芯子上还挓挲着一撮红毛。后来怎么样？直接就当皇帝啦！
五眼珠使劲擦一把嘴角上的唾沫星子：“猪就是主。主就是君主。君主就是皇帝。那猪的头芯子上一撮红毛，他就是红福(洪武)大皇帝。知道了吧？这是大学问啊！”
两衡振奋得干脆露出了槽牙：“五锅发达了，俺两衡就沾大光喽！”
“那还用说嘛！”五眼珠将身上的麻袋片儿向旁边一扔，“先给你俩，一人娶上两房俊媳妇。都是大奶大腚的！”
衡二笑道：“嘿嘿，小点儿也不要紧儿，不要紧儿啊。”
衡大一攥拳头说：“五锅，上天得有梯子。俺给五锅想到了一架好梯子！”
五眼珠命他快讲。他说，冯国老不是你二爷爷吗？他可是宰相啊。俺俩给你借点路费，你上京城找二爷爷去。你不是别人，你是秀才。他一句话，你不是高官厚禄，就是腰缠万贯了。那时，莫说给俺一娶两房，娶三房四房又算个什么屁呀？
五眼珠一听，还真是个门儿。
于是，一项宏伟的顶层设计，就在磨房里隆重推出了。
且说五眼珠来到京城，很快就打听到冯府。冯国老一听家乡来人，赶快请进。
五眼珠见面就磕头，不住声地吆喝“二爷爷”。冯国老认了半天，想起来了：“你可不是……侄孙，鉴过？”
五眼珠赶紧再磕头：“二爷爷，小孙子正是鉴过呀。”
冯国老早就听说这个侄孙极不成器了，于是就想知道他的来由。结果很快就听出来，他想当官啊。那怎么行？他这种人品，莫说入官，就是在府里打杂，都叫人不放心呢。于是就告诉他：
孩儿啊，侄孙亲孙是一样的。只要办得到的事，爷爷哪有不尽心的？只是，爷爷办不到哇。这样吧，爷爷送你一些银两，你回青州，买个宅子，娶个媳妇，做个买卖，岂不舒坦？
五眼珠一听有银子，还能干这么多事，起码得有100两吧。他的脸噗嗤一声就笑成了地瓜花，忙不迭地感谢二爷爷。
二爷爷留他多住几日，可他第二天就要走——他一是挂念银子，二是又有了雄才伟略：银子到手，先在京城巡游一圈，喝喝美酒，耍耍赌场，逛逛青楼，嗨嗨，令那二郎神、马王爷什么的，也开开眼界。
他说啥也没想到，二爷爷给他200两。他激动得哪一个汗毛孔都像一根蜡烛，又是冒烟又是放光。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京城不是青州。赌场青楼，竟比烈酒还醉人，他除了飘飘欲仙，就是欲罢不能。结果不到一月，银子没了。一丁点儿也没了。若不喊声“大爷大娘”要块窝窝头吃，肚子里就咕咕噜噜地叫他很烦。
他又怕碰上冯府的人。这就赶紧乞讨着，向青州走来。
一路上，他想起二爷爷就恨得腮帮子淌酸水儿。为啥？二爷爷要是给他个官儿做，他不是越来越有钱吗？说啥也不会一嘎巴眼儿就成了叫花子：
他妈的二老头子，太瞧不起我五眼珠了……
因此，五眼珠就想好了两个极好的瞎话。回来一见两衡，开口就说：“二爷爷的名声全是假的！”
两衡好一阵发愣：响当当的相国，中堂，宰相，怎会假呢？
五眼珠“嗨”了一声，这便娓娓道来：
我一到京城就听说了，二爷爷的“国老”是骗来的。当时，康熙皇帝玩腻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就想亲妹妹的好事儿。他问大臣能娶妹妹吗？大臣们说当然不可。问谁谁也那么说。皇帝问俺二爷爷。二爷爷厉害呀，他说这事儿也行也不行。皇帝一听有门儿，就问什么意思？

二爷爷说，长公主为皇上亲妹，是为血亲，当然不行。但长公主认我冯溥为义父，皇上从我家里娶走冯氏女，那便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了。
皇帝一听，这主意好。当天晚上就把妹妹娶到了床上，果然有一番好滋味。于是，皇帝就尊称俺二爷爷是“国老”。国老不是国中老臣，国老是皇帝的丈母爷啊。
两衡听着，连声叹息：“全青州都叫他冯国老，却不知，这个‘国老’来路不正啊。”
“刚着下流连！”五眼珠义愤填膺地说，“我一看，二爷爷是个奸臣啊。我就不想去见他了。”
“好！五锅真是高风大节之士！”两衡的大拇指翘到了头顶上。
五眼珠更加激动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长辈嘛？既然到了京城，就去看看他吧。”
“五锅仁孝哇，这是大仁孝！”两衡继续赞美。
“二爷爷见了我，那个高兴啊。当时就说，要给我两千两银子，回来做个小买卖。还说要给我个五品官员。两样事儿让我自己挑。”
两衡的眼睛，即刻就变作了下蛋的鸡肛，一边问他挑的哪个？一边讨论，是两千两银子好，还是五品官员好。
五眼珠一扭脑袋：“我才不挑呢。两个都凑付嘛。”
“那后来呢？”两衡的头发都变作了熟透的麦芒。
五眼珠却不慌不忙地说：“就在那天晚上，冯府的家人说漏了嘴，叫我知道了一个重大机密——衡王府是怎么被抄的？”
两衡的脑袋一蹦老高，急问缘故。五眼珠慢悠悠地拿捏着说：本来，满清入关以后，对大明的王们是极关照的。仍旧拨发银两，好生供养。就说你奶奶吧，那也是五品的俸禄。你们这一辈儿，就是七品，权当益都县令了。可是，二爷爷看上了衡王府的风水宝地，很想弄到手。衡府说啥也不放。二爷爷恼了。他仗着假国老的身份，就在皇帝跟前下地瓜(即背后的诋毁诬陷)，说衡王府在青州招兵买马，密谋叛乱。皇帝一听，我一年几万两银子养着你，你还叛乱？“抄了！”就这样，一句话。衡王府就刀光火影了！
“惨啊，惨啊！”五眼珠一边叹息，一边绘声绘色，“由此可见，二爷爷不是一般的奸臣啊！他给的官儿，体面吗？他给的银子，干净吗？你五锅什么都不要。我走！当天黑夜，我就不辞而别。爬墙出来嗲！五眼珠是谁呀？宁肯要着饭回家，也不喝一瓢盗泉之水，不吃一碗嗟来之食！”
听了这段话，两衡的神态就像受惊的野兔，铆足了劲地又蹦又跳。因为，他们见到了从天而降的英雄豪杰。于是赶紧召集青州城的混混们，为五眼珠接风洗尘。同时，散发了冯国老的两大讯息——《让皇帝娶妹妹》、《为衡府下地瓜》。
从那以后，青州一带就无人不知这两大瞎话了。
可是很快，五眼珠长了个烂舌头根子的病。没多久，莫说吃饭，连口水都咽不下了，疼得在磨房里打滚儿打了一个月，咽气儿了。
两衡赶来料理后事。一掀麻袋片，老天奶奶呀，还是一头猪。
他们这时就不再怕了，反而想到：这是五锅报答他俩。叫他两衡卖猪肉呢。
两衡立刻找来一个卖肉的，让人家看着给钱。这卖肉的却是有经验的。他翻弄着死猪看了看，说：“这猪肉没人要，狗都不吃。”
“你怎么知道？”两衡一起问。
卖肉的指着说：“这是一头没有腚眼儿的猪。它的肉比屎还臭呢。”
两衡仔细一瞧，真是没有腚眼儿咧。怎会这么奇怪？
卖肉的说：“不稀罕啊。这种猪有个名，叫‘无眼猪’。”
两衡恍然大悟：
原来，五锅不是五个眼珠，他是无有腚眼的猪哇。
于是，青州人也就知道了：
“让皇帝娶妹妹”、“为衡府下地瓜”——编这俩瞎话的，不是别个，正是没有腚眼儿的猪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