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守在父亲身旁，任酸楚的泪水腌泽着泣血的心灵，不敢相信，仅仅一瞬间，我们父子便各奔东西阴阳相别，明明还近在咫尺，其实已是远在天涯。他那满头的白发，那瘦削的面庞，那凹陷的眼睛，那满脸的皱纹，那干瘪的嘴唇，仿佛诉说着人间的酸甜苦辣，叙述着沧桑的岁月人生。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父亲出生在弥河岸畔的一个小村落，祖父母老实巴交，靠种地为生，风里来雨里去，艰难度日，后来相继有了二叔、三叔、四叔，一家人嗷嗷待哺。在学堂里待了没几天的父亲便恋恋不舍地中断学业，回家务农，帮助祖父母分担生活的困难。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三十几岁的父亲，先是急病夺去了贤慧能干的妻子生命，没过几年，老天又唤走了家中的顶梁柱父亲的父亲。命运多舛，长子如父，父亲没有向生活低头，忍辱负重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在那缺衣少食靠挣工分度日的年代，仅靠土里刨食显然是不行的。为了不让全家挨饿，农忙之余偷偷干起木匠，夜晚披星戴月和叔叔们一起在家中制作当时畅销的长杆称，晨曦里翻山过河进店赶集悄悄推销，这一切全部在黑暗中利用空闲时间完成，如果让村社干部知道了，轻则大会批斗，重则判刑坐牢。多少个寒冬长夜里，睡梦中听到您拉锯、凿木的声音，多少个黎明里看到您早已人走被空的睡床。

  父亲还做过豆腐、贩过鸡。那时的物流相对闭塞，父亲凌晨两三点起床，骑着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到六十公里之外的沂蒙山腹地沂水县一带，走村串户把老乡们舍不得吃的鸡一只只收起来，再满载着一百多斤重的活鸡爬山越岭赶到近二百公里的淄博市张店冷藏厂卖掉，每斤赚几分钱的差价。山路弯弯，坡高沟深，崎岖难走，单身骑空车还费时费力，何况还负重爬山，天气好时一天一夜打来回，若遇上风霜雨雪寸步难骑，只能推车步行。饿了啃一口随身携带的干粮，渴了喝一捧山溪水，夜晚和衣躺在村旁庄边的场院、破屋里，甚至露宿街头也是常有的事。记得您说过：一趟下来，屁股磨得皮开肉绽，两三天不敢落坐。

  我的老父亲，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您弯腰躬身、双脚用力交替蹬车，满载着生活希望，栉风沐雨坚毅前行的身影。直到今天孩儿才真正理解您那时的窘境，是您用坚强的肩膀默默撑起了这个家，敬佩您为全家付出的辛劳和奉献，更敬佩您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为全家付出的智慧和勇气。

  1983年10月，刚刚高中毕业的我，不管家里同意不同意，疑然决然地报名参军。作为父亲完全有理由，更有权力阻止我这个独子从军，这终究是一场命运的赌博，处处充满着危险和牺牲，结果怎样？输赢如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村西头的吴大哥，前几年就在部队因公殉职了，邻村的刘姓飞行员训练中坠机牺牲了。世事难料，前途未卜。也许，这一去，就再难回故园，也许，这一去，亲人就永不能再相见，也许，这一去，就是永远的送别。

  父亲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但接到部队集结的通知后，父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夜之间陡增了不少白发。

  瑟瑟秋风里，告别了白发苍苍的奶奶及众位亲人，父亲用一辆自行车带着我去县武装部报到。一路上，我们父子话语不多，父亲再三叮嘱：到了部队一定要好好干。我们到县武装部报到后已接近中午，新兵下午集结，这个空档找了一家小饭馆，一向节俭的父亲推说自己不饿，只给我要了一碗鸡蛋面条，看着我一根不剩的吃完后，又把我送到了武装部。饥肠辘辘蹬了十几公里自行车的父亲恋恋不舍的与我告别，出了武装部大门，一步跨上车，如早上离家的我，头也不敢回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苦涩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打湿了新军装。每每想起那碗余味无穷的鸡蛋面条，心如刀绞，感慨万千。

  1988年从军四年的我回乡探家，原来破旧低矮的草房不见了，一座崭新的五间砖瓦房屹立在老院子里。俗语说“与人不睦，劝人盖屋”。从厚着脸皮四处借钱到八方采购物料，从一砖一瓦到一木一石，饱蘸着您多少酸楚，多少无奈！倾注着您多少心血，多少汗水啊！

  我和母亲共度的时间还不到一千天，母亲去逝后，经常有人劝父亲再找一个女人成立新家庭。父亲一直迷信“有后娘就有后爷”的老旧思想，怕以后的关系不好处理，因种种原因一拖再拖，终身未再续娶。孩儿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担心孩儿再受委屈啊。

  部队转业在小城定居后，父亲和我们一起生活，总是早起晚睡，主动承担买菜、做饭、接送孩子上学等家务活，勤俭持家，从无怨言。有个头疼脑热，自己悄悄到药店买点药对付，不愿给孩子们添麻烦。您去逝前，疾病缠身，疼痛难忍，也没大声呻吟过一次。整理遗物时，逢年过节给您买的新衣服整整齐齐一大摞，连包装也没舍得打开，抽匣里还给我们积攒了一万多元现金和一张七千元的存单。睹物思人，泪水难以自控。您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心里始终想着成全他人，唯独没有想到自己。

  如果说您含辛茹苦勇挑家庭重担，尽心尽力孝敬父母，身体力行教育后代是小情小爱的话，谁能否认在对越自卫还击战的硝烟里送独子参军不是家国情怀，不是大爱无疆呢！

  我的老父亲，您把浓浓的爱、深深的情无私地馈赠给我们，把生活的艰难、日子的苦累留给了自己。您让我无地自容，即使我倾尽所有今生也难以回报啊！

  我的老父亲，您的叮嘱、您的宽容、您的忠厚、您的关爱、您的家风让我们无法忘怀，将温暖着每一位子孙健康成长。

  一腔悲伤肝肠断，两行酸泪肺腑裂。三生有幸尘世缘，四方哀歌惜别情。

  我的老父亲，愿我们来生再做父子。 （范振波）